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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唯贤说:我想起来了,有一点特别要注意的,就是这几天在机关碰上了景雪荫,都不得恶声败气,即使她故意给你难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会越来越糟。李洪文说:你当过右派,我可没那个好传统。钟唯贤说:啥事我都依了你,这事你得听我的!说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说:洪文你真残酷,钟老头可怜得成了什么样儿,你还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说:周敏,我看这事你得多出头,或者让庄之蝶出面,钟老头是坏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窝囊一辈子了,胆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将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说得周敏六神无主,再要讨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却坐在那里取了一瓶生发水往秃顶上擦,问苟大海是否发觉有了新发出来?苟大海说: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钟唯贤就又跑过来,问:哪里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凉台上去,钟唯贤说:让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拥在那里目标太大,现在是全文化厅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凉台看了,回来说:是三楼西边第二个窗口放的,见我往下瞧,几个人手举了一张报纸,上面写了向杂志社致敬!钟唯贤脸就黑下来,说:这些人是平日看不惯景雪荫,曾提意见说景雪荫凭什么提为中层领导,可厅里没有理睬,借此出气的。就让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乱。李洪文却说他去,去了一会儿变脸失色又回来,说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长去看放鞭炮,叫嚣文化厅成什么样子了,把他们上届杂志社的编委会撤了,这一 届的新班子就这样促进厅里的安定团结了?!气得钟唯贤终于骂了一句:杂志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来,娘的!给我一支烟。苟大海却没有烟给他了,到门后捡烟蒂,烟蒂全泡在脏水里。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现款,只怕大额票子拿着危险,叫柳月厮跟了,两人又都换了旧衣。牛月清提一个菜篮子,下边是钱,上边堆一些白菜叶子;柳月并不平排行走,退后了三 步,不即不离,手里握着一个石片,握得汗都湿津津的了。这么一路步行走过东大街,到了钟楼邮局门口,那里挂着一个广告招牌,上书了最新《西京杂志》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庄之蝶的艳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里,将菜篮放在两腿之内,急声喊柳月进去买了一本,就在那里看起来,登时呼呼喘气,嘴脸乌青。柳月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也不敢多嘴。一路回来,庄之蝶并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么饭好,去问过一声,牛月清说:随便!随便是什么饭?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饼,炒一盘洋芋丝,熬半锅红枣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转暗,独自在客厅坐了,又甚觉无聊,刚到院门口来透透空气,庄之蝶推了木兰走进来。庄之蝶是把照好的胶卷交一家冲洗部冲洗,因为需要两个小时,便在街边看四个老太太码花花牌。老太大都是戴了硬腿眼镜,一边出牌,一边同斜对街的一家女人说话。女人骨架粗大,凸颧骨,嘴却突出如椽,正在门前的一张席上晾柿饼。庄之蝶心想,这女人晾的柿饼,没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个老太太瞧见庄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说:你是瞧着她窝囊吗?她可是有钱的主儿,平日闲了码牌,钱就塞在奶罩里,一掏一把的!庄之蝶说:她是干啥的,那么多钱?老太太说:终南山里的,赁了这门面做柿饼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饼上充白霜哩。庄之蝶说: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闹肚子吗?!老太太说:这谁管哩!你要问问她吗?便高声向斜对门说:马香香,这同志和你说话的!丑女人就立定那里,看着走过来的庄之蝶,问:买柿饼吗?庄之蝶说:你这柿饼霜这么白的,不会是生石粉吧!丑女人说:你是哪里的?庄之蝶说:文联作协的。丑女人说:噢,做鞋的,瞧你们做鞋的才做假,我脚上这鞋买来一星期就前头张嘴了!庄之蝶说:哪里是做鞋的,写文章的,你知道报社吗?
和报社差不多的。丑女人立即端了晾晒的柿饼,转身进屋,把门关了。
码牌的老太太就全笑开来,一个说:什么不是假的?你信自个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吗?庄之蝶说: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说:你也会说趣话,我咬了让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齿,忽地舌尖一顶,那一盘假牙却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庄之蝶恍然大悟,乐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说:现在兴美容术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听说还有假奶,假屁股。满街的姑娘走来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风趣,庄之蝶就多坐了一会,看看表,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便告辞了去冲洗部。刚一离开,老太太就说:这人说不定也是假的哩!庄之蝶听了,不觉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儿的事,恍惚如梦,一时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庄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胆怯的他怎么竟作了这般胆儿包天的事来?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谁呢?!这么在太阳下立定了吸纸烟,第一回发现吐出的烟雾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红。猛一扭头,却更是见一个人忽地身子拉长数尺跳到墙根去,吓得一个哆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再定睛看时,原来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门前,那商店的玻璃门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经阳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边的阴墙上。庄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半死,忙四下看看,并没人注意到他的狼狈,就去冲洗部领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与牛月清。唐宛儿的合照时,却不禁又吃了一惊,合照的客厅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连屏风上的玉雕画儿都清清楚楚,人却似有似无。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儿根本看不见身子,是一个肩膀上的两个虚幻了的头颅。
再把别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庄之蝶骇然不已,询问冲洗部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人家竟训斥了他,说照出这样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