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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经过劳累的跋涉,终于抵达直布罗陀的那个时辰,我们都风尘仆仆。虽然拖着酸痛的腿,人不住地喘息,而精神和眸子却如突然点燃,从心底闪烁,一股莫名的热望涌起,鼓动着自己的心。
心里的感受难以言表。这种感觉使我惊奇。简直可以说,自己的履历上已经满是旅行的足印了——我居然还如此强求着这一次。手抚着岸边的石头,一种此生足矣的感觉,在心里轻轻地充斥。
——在摩洛哥一侧的休达,当我们艰难地冒着雨,攀上接近城堡的平台以后,莽莽浑沌的海尽在眼底。雨幕低垂的海峡深处,一束阳光照亮了遥遥的大船般的孤岛。我不禁心中暗叹:此生惟求一次的地中海之旅,被成全着实现了。
求学的叙述,或许就从这里开始?
山
在伟大的地点,山和海,两者都会不凡。
先说山。
直布罗陀其实是一座石头山。它由一道海堤连接伸人海里,在堤的尽头耸起一座分海岭般的魄岩绝壁。
第一次明白了这个地名时,胸中漾起一股莫名的兴奋。直布罗陀,这地名太古老,也许可以试试拆字,把它分成“直布罗”(Jabal)和“陀”、或者半译为“陀山”?
到了后来,这个地名衍变成了英语和西班牙语中的Gibraltar。其实拆拆字可以看出,它源于阿拉伯语al…Jabalal…Tarig。若音译,大致能写为“直布尔一陀里格”,意思是“陀里格之山”。陀里格是一个柏柏尔人,和另一个名叫塔里甫的战士一起,都是扮演阿拉伯登陆欧洲先锋的角色。
他俩显然分兵并上。要塞直布罗陀被交给了陀里格,而西班牙最南端的塔里法(Tarifa)则由塔里甫攻占——小说《卡尔曼》有一个情节的转折:卡尔曼的丈夫独眼龙,从塔里法的监狱里被放出来了。就像直布罗陀得名于陀里格一样,塔里法也得名于塔里甫。
直布罗陀,它是一个历史标志;后来沦为弱者的、东方和穆斯林的胜利标志。
以前在蒙古草原,我喜欢眺望远处那遮挡边界的塔勒根敖包。但总是不能如愿,那座山太远了。此刻眼帘里映着栩栩如生的直布罗陀。望着它,一股奢侈的感觉油然浮起。
房龙地理的插图里,那张逼真的直布罗陀速写,需要不受英国签证限制的角度才能画得出来。而我——在疯狂推撞的海风,和扑头盖脸的雨水之中,我只能死死搂紧船上的铁柱子。一个船员不住回头看我;而我顾不得,管它满脸雨水,打开淋湿的本子,勾描着就要与我失之交臂、但还是那么模糊的岛影。 能够从海上贴近直布罗陀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的一会儿。从非洲一侧的摩洛哥,有两个港口可以搭船前往欧洲——若从丹吉尔上船出发,等看见直布罗陀时,船也就马上就要进港了。即便从休达启航,能看见更峻峭的轮廓——人一般也只顾得上一张接一张地拍下它的横颜侧脸,而顾不上用做一幅小画的方式来纪念。
任何文字甚至画面,都描写不出直布罗陀的印象。我甚至舍不得放弃从公路上捕捉它。无论上次从阿利坎特来,或是这次朝萨洛布雷尼亚去,我在沿地中海的盘山公路巴士上,时而跳到左边,时而又闪到右边,端着相机,徒劳地追逐着隐现的直布罗陀。
并非为了它横看成岭侧成峰。甚至也并非因为它是穆斯林的胜利标志。它使人想到的,实在是太多了。
或许,在人类大同、在公正树立的时分,我们会用更冷峻的眼光审视它。因为战胜——很难说究竟是一种受喜的行为,还是一种受谴的行为。
而在今日还不能使用终极的标准,就如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今天是第三世界面对战争、侮辱、屠杀和文明灭绝的时代。阿富汗的硝烟未散,伊拉克的杀戮又悍然实行。今天在直布罗一陀里格,道理急速地简化,如孩童话语一样明白。虽然我对这种简化惴惴不安,但是我更像孩子一样,心里满是快畅——惟有这里,是一个使他们沉默的地方,而我们会在这里感到鼓励。
充满魅力的古代……
“为什么呢?难道不是春秋无义战?”——我像听着谁的质问,又像听着自己的独语。那时似乎不同……我又自语着辩驳。那时不会存在如此的土壤:猿猴沐冠,懦夫取胜,小人欢奔,下流载誉,高贵受辱……
确实是这样。我专门跑来凭吊。甚至后来在摩洛哥北部山里,在传说是陀里格家乡的清真寺里,我暗暗为没有一种为陀里格、以及老将穆萨设立的纪念仪式——比如说众人围坐颂经的仪式而遗憾。
我无力总结历史。我学习历史,从开头的原因到最后的结论,只是因为历史对人的魅力。那股魅力诱人沉没,或考据或判断。那是一种触碰摩挲般的魅力。
谁的魅力,能比得了柏柏尔的战士陀里格?
雨水扑打着脸,海心的岛像一片影壁。我心中自语着。当年,他口中衔着弯刀,沿着峥嵘的峭壁,攀上去了。
——此时正是全世界六百座城市爆发大游行,企图阻止美英对伊拉克的战争的时候,西班牙的报纸上登了一幅照片。
图片上印着一个在底格里斯河里搜寻落水的美国兵的青年。他的牙齿咬着一柄匕首,河水浸着他的赤膊。他的手在水下摸索着。神情那么专注。那阿拉伯小伙子英俊无比,眉宇间一股高贵气息。
我看着报纸,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陀里格。当年的陀里格一定就是这样:健美年轻,无视危险。他身后的五百壮士鱼贯而上,拉开了战胜欧洲的历史大幕。
这样的由东方实行的、对欧洲的进攻,一共仅仅只有两次。除了在新兴阿拉伯的西部方面统帅——穆萨的指挥下、于公元710年进行的这一次之外,还有一次经奥斯曼土耳其之手实施——整个古代史中,东方能倚仗文化和军事的优势与西方争雄、甚至东风压倒了西风的历史时期,仅此两次。
此外,便是绵绵无尽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被歧视史,以及文化和价值观上的东施献媚和亦步亦趋的历史。
后来觉得,若是遇上一个晴日,反而不可能眺望这样的景色。在万里晴晒的日子里渡海,直布罗陀的岩山会呈一种含混的斑驳浅色。几次都有这样的体验:阳光太烈了看去白晃晃的,愈是在隐秘的雨雾里,它才逗人凝视。
它不是一座岛,其实是连着欧洲大陆的一个突人海中的长岬。
在细细一条陆地的尽头,隆起了一座峥嵘石岭。只是从海上看不见这个连结的陆堤,从甲板上望去,雨雾迷茫中只见耸矗海上的一座岛。
陀里格的伟大渡海,是在海峡南侧的伊比利亚贵族支持下完成的。他们不愿继续容忍暴虐的西哥特国王统治,据说就积极为陀里格提供了渡船。
占领了欧洲大陆的滩头堡以后,陀里格整顿队伍,开始了势如破竹的北征。
在一连串的略地拔城之后,陀里格兵临西哥特首都托莱多城下。这座城市的文化因素十分复杂,但外来的哥特统治者却多行不义。在忍受着迫害的犹太居民协助下,陀里格顺利地进占了名城托莱多,日后这座城市逐渐变成了一个融合多种文化的枢纽。公元711年夏天,出征不满一年的陀里格已经扫荡了半个伊比利亚,穆斯林居然在一瞬之间涌人欧洲,并且成了这个半岛的文明主角。
若选择从丹吉尔(依英语音译。这个地名的阿拉伯语为Tinjih)渡海前往欧洲,它不是由远及近,而是从雾中突然浮出的。虽然也壮观,但是缺了变幻。一个影子由淡变浓,一进视野就呈着一个船形。
而从休达出发的船上观察,距离要近得多。近在眼前的它,如琼岛仙山隐现不定。站在连结休达(Ceuta,阿拉伯语为Sebta,在海峡以南摩洛哥一侧)和西班牙的阿尔赫西拉斯的渡船上,船速很快,直布罗陀会迎着自己慢慢地转。随着角度的改变,它从一个水面冰锥,变成一条石头大鱼。
它至今散发着一股古典意味的、天下要冲的浓浓气息。英国人占领着它,至今不还给西班牙;就如同西班牙占着休达,蛮横地不还给摩洛哥一样。只是在休达船上人会暂时忘却政治,因为地理的感觉压住了一切:海和洋、要塞和孔道、非洲和欧洲——八方汇此一点,视野雄大至极。面对如此地点,你能做什么呢?惟有赞叹而已。
它先是一个刀锋,接着是一个斧刃,又是一片劈裂的断壁,继而棱面清晰,最后首尾分开,终于显出传奇的全貌。
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