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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
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嘛。”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
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
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
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
目夹了目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
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
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
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
,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
气得呼哧呼哧,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
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拼着一身剐,皇帝拉下
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
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
惯了,大包小包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
柿子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
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拼命扯住不放。
“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
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做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
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
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
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
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
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
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
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
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
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露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
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
应多给小帐,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粘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
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
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
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弄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通道里叫卖鸭肫肝、鸭什件。
“卖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砰砰砰敲门。
“先生,白兰花要口伐?”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
,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洗脸水来。洗了脸
,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
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什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
,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
。童男更纯洁。
“看见什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
受了半天罪。
七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
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