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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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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咯啦塔一
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
得铮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
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
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
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
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弯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
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作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
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听不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大声喊。但是她
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
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
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
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啪啪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
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
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
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
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
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
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
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六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
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
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
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

  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
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
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着“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
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
张红木大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
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什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
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
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
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
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
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
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到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
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
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

  汰衣裳板!”一只拨浪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
花粉、头绳、丝线,虬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
浪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
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
、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
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
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

  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瓤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
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里
荷叶包肉,下面一大沙锅全鸡炖火腿。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
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
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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