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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这弄堂。她的脚步究竟有些迟疑,所以等她走进去,那两个孩子早已失踪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气,一个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这样的,还没有嗅到春的气息
,先觉得一切东西都发出气味来,人身上除了冷飕飕之外又有点痒梭梭的,觉得肮脏。虽然
没下雨,弄堂里地下也是湿粘粘的。走进去,两旁都是石库门房子,正中停着个臭豆腐干担
子,挑担子的人叉着腰站在稍远的地方,拖长了声音吆喝着。有一个小女孩在那担子上买了
一串臭豆腐干,自己动手在那里抹辣酱。好像是鸿才前妻的女儿招弟。曼桢也没来得及向她
细看,眼光就被她旁边的一个男孩子吸引了去。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
两人穿着同样的紫花布棉袍,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他们脚上还穿着老棉鞋,可是光着脚没穿
袜子,那红赤赤的脚踝衬着那旧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种奇异的凄惨的感觉。那男孩子
头发长长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脸上虽然脏,仿佛很俊秀似的。
曼桢心慌意乱地也没有来得及细看,却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细认一认她到底是
不是招弟。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好几年前,曼桢倒记得很清楚。照理一个小孩是改变
得最快的,这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却始终是那副模样,甚至于一点也没有长高——其实当然并
不是没有长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个证据。
那招弟站在豆腐干担子旁边,从小瓦罐里挑出辣酱来抹在臭豆腐干上。大概因为辣酱是
不要钱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面包上涂果子酱似的,把整块的豆腐干涂得鲜红。
挑担子的人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说话了,结果也没说。招弟一共买了三块,穿在一根稻
草上,拎在手里吃着。她弟弟也想吃,他踮着脚,两只手扑在她身上,仰着脸咬了一口。曼
桢心里想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泪出,喉咙也要烫坏了。
她不觉替他捏一把汗,谁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还要吃,依旧踮着脚尖
把嘴凑上去,招弟也很友爱似的,自己咬一口,又让他咬一口。曼桢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
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滴下来了。
她急忙别过身去,转了个弯走到支弄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来擦眼泪,忽然听见背
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却是招弟,向这边拍哒拍哒追了过来,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
潮湿的水门汀上,一吸一吸,发出唧唧的响声。曼桢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认识我。我还
以为她那时候小,只看见过我一面,一定不记得了。”曼桢只得扭过头去假装寻找门牌,一
路走过去,从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却在一家人家的门首站定了,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过
佛事,门框上贴的黄纸条子刚撕掉一半,现在又在天井里焚化纸钱,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
他们烧锡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干,似乎对曼桢并不注意。曼桢方才放下心来,便从容地往
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边现在多了一个女佣,那女佣约有四十来岁年纪,一脸横肉,两只蝌蚪式的乌
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只长凳坐在后门口摘菜,曼桢心里想这一定就是阿宝所说的那个周妈
,招弟就是看见她出来了,所以逃到支弄里去,大概要躲在那里把豆腐干吃完了再回来。
曼桢缓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孩子看见她,也不知道是喜欢她的脸还是喜欢她的衣裳
,他忽然喊了一声“阿姨!”
曼桢回过头来向他笑了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连串喊下去了。那女佣便嘟囔
了一句:“叫你喊的时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时候倒喊个不停!”
曼桢走出那个弄堂,一连走过十几家店面,一颗心还是突突地跳着。走过一家店铺的橱
窗,她向橱窗里的影子微笑。
倒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地方使一个小孩一看见她就对她发生好感,“阿姨!阿姨!”地
喊着。她耳边一直听见那孩子的声音。她又仔细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带来给她看
,那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吧,满床爬着,像一个可爱的小动物,现在却已经是一个有个性的“
人物”了。
这次总算运气,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他。以后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见了也无益,徒然伤心
罢了。倒是她母亲那里,她想着她姊姊现在死了,鸿才也未见得有这个闲钱津贴她母亲,曼
桢便汇了一笔钱去,但是没有写她自己的地址,因为她仍旧不愿意她母亲来找她。
转瞬已经到了夏天,她母亲上次说大弟弟今年夏天毕业,他毕了业就可以出去挣钱了,
但是曼桢总觉得他刚出去做事,要他独立支持这样一份人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又给他
们寄了一笔钱去。她把她这两年的一些积蓄陆续都贴给他们了。
这一天天气非常闷热,傍晚忽然下起大雨来,二房东的女佣奔到晒台上去抢救她晾出去
的衣裳。楼底下有人揿铃,揿了半天没有人开门,曼桢只得跑下楼去,一开门,见是一个陌
生的少妇。那少妇先有点采促地向曼桢微笑道:“我借打一个电话,便当吗?我就住在九号
里,就在对过。”
外面哗哗地下着雨,曼桢便请她进来等着,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几声没人应
,那女佣抱着一卷衣裳下楼来说:
“太太不在家。”曼桢只得把那少妇领到穿堂里,装着电话的地方。那少妇先拿起电话
簿子来查号码,曼桢替她把电灯开了,在灯光下看见那少妇虽然披着斗篷式的雨衣,依旧可
以看出她是怀着孕的。她的头发是直的,养得长长的撸在耳后,看上去不像一个上海女人,
然而也没有小城市的气息。容貌生得很娟秀,稍有点扁平的鹅蛋脸。她费了很多的时候查电
话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曼桢微笑着,搭讪着问曼桢贵姓,说她自己姓张。
又问曼桢是什么地方人,曼桢说是安徽人。她却立刻注意起来,笑道:“顾小姐是安徽人?
安徽什么地方?”曼桢道:“六安。”那少妇笑道:“咦,我新近刚从六安来的。”曼
桢笑道:“张太太也是六安人吗?倒没有六安口音。”那少妇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
就住在这里。是我们张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桢忖了一忖,便道:
“哦。六安有一个张慕瑾医生,不知道张太太可认识吗?”那少妇略顿了一顿,方才低
声笑道:“慕瑾就是他呀。”曼桢笑道:“那真巧极了,我们是亲戚呀。”那少妇哟了一声
,笑道:
“那真巧,慕瑾这回也来了,顾小姐几时到我们那儿玩去,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
她拨了号码,曼桢就走开了,到后面去转了一转,等她的电话打完了,再回到这里来送
她出去。本来要留她坐一会等雨下小些再走,但是她说她还有事,今天有个亲戚请他们吃饭
,刚才她就为这个事打电话找慕瑾,叫他直接到馆子里去。
她走后,曼桢回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听那雨声紧一阵慢一阵,不像要停的样子。她
心里想慕瑾要是知道她住在这里,过两天他一定会来看她的。她倒有点怕看见他,因为一看
见他就要想起别后这几年来她的经历,那噩梦似的一段时间,和她过去的二十来年的生活完
全不发生联系,和慕瑾所认识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说一
说,要不然,那好像是永远隐藏在她心底里的一个恐怖的世界。
这样想着的时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觉了。那天天气又热,
下着雨又没法开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扇着扇子,反而扇出一身汗来。已经快十点钟了
,忽然听见门铃响,睡在厨房里的女佣睡得糊里糊涂的,瓮声瓮气地问:“谁呀?——啊?
——啊?找谁?”曼桢忽然灵机一动,猜着一定是慕瑾来了,她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捻开电
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楼去。那女佣因为是晚上,不认识的人不敢轻易放他进来
,那人穿着雨衣站在后门口,正拿着手帕擦脸,头发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来,灯光正照在他
脸上——是慕瑾。
他向曼桢点头笑道:“我刚回来。听见说你住在这儿。”曼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
他,马上觉得万种辛酸都涌上心头,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