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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再坐了一会,便道:“你后天就要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搅糊你了。”
她站起来告辞,叔惠留她在那里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饯行,你
也不用请客了,两免了吧。”叔惠说要跟她交换通讯处,但是他到那边去并没有一定的住址
,而她现在也是暂时住在朋友家里,所以也只好算了。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
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她在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搭电车。但是又把电车乘错了,这电车不过
桥,在外滩就停下了,她只能下来自己走。刚才大概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渐渐走到
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桥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条条的大黑杠子,横在灰黄
色的水面上。桥下停泊着许多小船,那一大条一大条的阴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丝
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
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桥上一辆辆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
桥边,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亲,都还没
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
,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桥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时候大概很晚了,金芳还说
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饭,因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们的孩子今天满月。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
孩子,不知道还在人世吗?……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在这以
后不久,她找着了一个事情,在一个学校里教书,待遇并不好,就图它有地方住。她从金芳
那里搬了出来,住到教员宿舍里去。她从前曾经在一个杨家教过书,两个孩子都和她感情很
好,现在这事情就是杨家替她介绍的。杨家他们只晓得她因为患病,所以失业了,家里的人
都回乡下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上海。
现在她住在学校里简直不出大门,杨家她也难得去一趟。
有一天,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她到杨家去玩,杨太太告诉她说,她母亲昨天来
过,问他们可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杨太太大概觉得很奇怪,她母亲怎么会不晓得。就把她的住址告诉了她母亲。曼桢听见
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烦来了。
这两年来她也不是不惦记着她母亲,但是她实在不想看见她。那天她从杨家出来,简直
不愿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她母亲迟早会找到那里去的。那天回去
,果然她母亲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候着了。
顾太太一看见她就流下泪来,曼桢只淡淡地叫了声“妈”。顾太太道:“你瘦了。”曼
桢没说什么,也不问他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形怎样,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
里养活着他们。顾太太只得一样样地自动告诉她,道:
“你奶奶这两年身体倒很强健的,倒比从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你大概
不知道,我们现在住在苏州——”曼桢道:“我只知道你们从吉庆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姊姊
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说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顾太太叹道:
“我说了,回头你又不爱听,其实你姊姊倒也没有坏心,是怪鸿才不好。现在你既然已
经生了孩子,又何必一个人跑到外头来受苦呢。”
曼桢听她母亲这口吻,好像还是可怜她漂泊无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个现成的姨太太
,她气得脸都红了,道:“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话了,说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气。”顾太太
拭泪道:“我也都是为你好——”曼桢道:“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姊
姊是怎样跟你说的,你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关在家里那些时。他们心也太毒了,生小孩的时候
要是早点送到医院里,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点把命都送掉了!”顾太太道:“我知道你要
怪我的。我也是因为晓得你性子急,照我这个老脑筋想起来,想着你也只好嫁给鸿才了,难
得你姊姊她倒气量大,还说让你们正式结婚,其实叫我说,你也还是太倔了,你将来这样下
去怎么办呢?”说到这里,渐渐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了。曼桢起先也没言语,后来她有点不耐
烦地说:“妈不要这样。给人家看着算什么呢?”
顾太太极力止住悲声,坐在那里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语地道:“孩子
现在聪明着呢,什么都会说了,见了人也不认生,直赶着我叫外婆。养下的时候那么瘦,现
在长得又白又胖。”曼桢还是不作声,后来终于说道:“你也不要多说了,反正无论怎么样
,我绝对不会再到祝家去的。”
学校里当当当打起钟来,要吃晚饭了。曼桢道:“妈该回去了。不早了。”顾太太只得
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我看你再想想吧。过天再来看你。”
但是她自从那次来过以后就没有再来,大概因为曼桢对她太冷酷了,使她觉得心灰意冷
。她想必又回苏州去了。曼桢也觉得她自己也许太过分了些,但是因为有祝家夹在中间,她
实在不能跟她母亲来往,否则更要纠缠不清了。
又过了不少时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曼桢一个人是无家可
归的。整个的楼面上只住着她一个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间屋里去,但是实在冷清得很。假期
中的校舍,没有比这个更荒凉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没事做,坐着又冷,就钻到被窝里去睡中觉。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
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儿,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间里洒满了淡黄色的斜阳,玻
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旧绳子,风吹着那绳子,吹起来多高,那绳子的影子直窜到房间里
来,就像有一个人影子一晃。曼桢突然惊醒了。
她醒过来半天也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学校里的女佣在楼底下高声喊:“顾先
生,你家里有人来看你。”她心里想她母亲又来了,却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绝对不
止一个人。曼桢想道:“来这许多人干什么?”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这些人都已经
走了进来,阿宝和张妈搀着曼璐,后面跟着一个奶妈,抱着孩子。阿宝叫了声“二小姐”,
也来不及说什么,就把曼璐挟到床上去,把被窝堆成一堆,让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个的
人都缩小了,但是衣服一层层地穿得非常臃肿,倒反而显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骆驼毛大衣
,头上包着羊毛围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半开半掩,惨白的脸汗滢滢的,
坐在那里直喘气。阿宝替她把手和脚摆摆好,使她坐得舒服一点。曼璐低声道:“你们到车
上去等我。把孩子丢在这儿。”阿宝便把孩子抱过来放在床上,然后就和奶妈她们一同下楼
去了。
孩子穿着一套簇新的枣红毛绒衫裤,仿佛是特别打扮了一下,带来给曼桢看的,脸上还
扑了粉,搽着两朵圆圆的红胭脂,他满床爬着,咿咿呀呀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拉着曼璐叫
她看这样看那样。
曼桢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们望着。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这样,看上去也拖不
了几个月了。”曼桢不由得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何必净咒自己呢。”曼璐顿了一顿方才
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可是这回实在是真的。我这肠痨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
也觉得她就像那骗人的牧童,屡次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来了,谁还相信她。
房间里的空气冷冰冰的,她开口说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还是得
说下去。她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年的日子都不是人过的。鸿才成天的在外头鬼混,
要不是因为有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个什么女人手里
呢。所以我求求你,你还是回去吧。”曼桢道:“这些废话你可以不必再说了。”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