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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清,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
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
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地问道:
“走了没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宝道:“太太叫你们都进去,有话关照你
们。”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
他不在这儿。
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
,有时候糊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
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喏喏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
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
“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
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
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
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
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
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
“你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面一道锁,
先把外面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
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
,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
。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
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
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
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得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
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她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
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
。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哐”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
。”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
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
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
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地补报你,反正他
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
,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道:
“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
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曼桢道:“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
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
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
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
还是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
棍气——”曼桢道:“你还耍赖!你还耍赖!”她实在恨极了,唰的一声打了曼璐一个耳刮
子。这一下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
能地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
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
,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
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
一笔帐,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其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
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
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
去?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
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
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
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意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
门掩上,曼桢却趁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
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
把我关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
,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
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一声。曼璐倒已经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门一
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
只红宝石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
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
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
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
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姊姊这方面再压上一点压力,母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
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
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
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
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
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
里,死也不服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趁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
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
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
材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