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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
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
阿宝走进来低声道:“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
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
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
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
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要吓一跳吗?
”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姊姊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
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的。
现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
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尘,
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房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了一间
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她
:“你快去吧,姊姊那边离不了人。”阿宝道:“不要紧的,张妈在那儿呢。二小姐还要什
么不要?”曼桢道:“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阿宝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
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
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
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慕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
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慕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
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
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
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
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
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
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
极了。怎么会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
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十二
慕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
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
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
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姊
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
进入了弥留状态的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
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杂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
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
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
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
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
“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他却没想到这“兽性”的形
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
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
—”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
,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
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她把一支烟
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
鸿才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
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
喃地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
怎么好?快着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
的,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
么?该她急呀。
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
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
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
“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子。”鸿才道:“总不能关一辈子。”曼璐微笑道:“
还能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呢
!”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
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
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惠的太太往哪儿找
去,我还不好好地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
”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
,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
你身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
别又跟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
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
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
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鹞子上的一根线提在自己
手里,再也不怕他飞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地进来说:“大小姐,太太来了。”曼璐把烟卷一
扔,向鸿才说道:“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你还在昨天
那间屋子里呆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鸿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
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
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鸿
才笑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