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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咦,你几时回来的?”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
什么东西。她仿佛很秘密似的,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只留下中间两行。他这一注意,
她索性完全盖没了,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当着人,也不便
怎样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说:“一块儿出去吃饭去。”曼桢看看钟,说:
“好,走吧。”她站起来穿大衣,临走,世钧又说:“你那封信呢,带出去寄了吧?”
他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
说道:
“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世钧不理她,把信拿出来一面走一面看,
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
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世钧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
还我,我收起来。”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
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
万一要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幸而有这样一个
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
,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可能不辞职了。当然这不过是
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
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
,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子捡到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而她
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自己他也不愿意承
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
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
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
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
,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慕瑾那回事,他始终心
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
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地辞了职
。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
。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
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你告诉了叔惠没有?”世钧笑道:“告诉他了
。”曼桢笑道:“他怎么说?”世钧笑道:“他说很可惜。”
曼桢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
。”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
正不在乎。”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有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
里一宽,笑道:“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
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
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信上说:
“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
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
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
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南京他实在不想再去了。
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说,说:“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
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曼桢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
去好像显得有点——突兀。”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
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
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
,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
,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曼桢笑道:“南
京可真冷。”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服。”曼桢笑
道:
“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世钧道:
“待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桢笑道:“你父亲
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世钧道:“好多了。”曼桢向他脸上端详了一下,微笑道:“
那你怎么好像很担忧的样子?”叔惠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像担心极了
,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世
钧笑道:“什么话?”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风真大,幸而扎
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
笑道:“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着奇怪,像
个红头阿三。”叔惠笑道:“红头阿三?绿头苍蝇!”世钧噗哧一笑,道:“还是扎着好,
护着耳朵,暖和一点。”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像样子!”
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
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没
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
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
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
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
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之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
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唿唿唿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
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
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
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声音尖利到极点
,简直好像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像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
,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爿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
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
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
金丝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