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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阿宝没告诉你吗?乡下有人出来,把那孩子带出来了。”顾太太听了很诧异,道:
“哦?不是一直跟着她娘的吗?”曼璐道:“他娘死了,所以现在送了来交给她爸爸。
”顾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说你命好,
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这样沉得住气!”说着,不由得满脸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
了一笑。
顾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劝劝你,人家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你待她好一点。”
曼璐刚才上街买的大包小裹里面有一个鞋盒,她向她母亲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
这儿给她买了皮鞋,我还在那儿教她识字块呢,还要怎么样?”
顾太太笑道:“孩子几岁了?”曼璐道:“八岁。”顾太太道:
“叫什么?”曼璐道:“叫招弟。”顾太太听了,又叹了口气,道:
“要是能给她生个弟弟就好了!咳,说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无子呢?”曼璐突然把脸
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这里!”说着,她便一
扭身,背冲着她母亲,只听见她不耐烦地用指尖叩着玻璃窗,“的的”作声。她的指甲特别
长而尖。顾太太沉默了一会,方道:
“你看开点吧,我的小姐!”不料这句话一说,曼璐索性呼嗤呼嗤哭起来了。顾太太站
在她旁边,倒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说道:“男人变起心来真快,那时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结婚
,现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办一办结婚手续,他怎么着也不答应。”顾太太道:
“干吗还要办什么手续,你们不是正式结婚的吗?”曼璐道:
“那不算。那时候他老婆还在。”顾太太皱着眉头觑着眼睛向曼璐望着,道:“我倒又
不懂了。——”嘴里说不懂,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处境,反正是很危险的。
顾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别给他闹。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还有个先来后到的
——”曼璐道:“有什么先来后到,招弟的娘就是个榜样,我真觉得寒心,人家还是结发夫
妻呢,死在乡下,还是族里人凑了钱给她买的棺材。”顾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来
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要是从前就又好办了,太太做主给老爷弄个人
,借别人的肚子养个孩子。这话我知道你又听不进。”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思想太落伍了,说
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强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妈!”顾太太道:“
那么你就领个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里已经有了个没娘的孩子,再去领一个来——
开孤儿院?”
母女俩只顾谈心,不知不觉地天已经黑了下来了,房间里黑洞洞的,还是顾老太太从外
面一伸手,把灯开了,笑道:
“怎么摸黑坐在这儿,我说娘儿俩上哪儿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这儿吃饭吧?”顾
太太也向曼璐说:“我给你弄两样清淡些的菜,包你不会吃坏。”曼璐道:“那么我打个电
话回去,叫他们别等我。”
她打电话回去,一半也是随时调查鸿才的行动。阿宝来接电话,说:“姑爷刚回来,要
不要叫他听电话?”曼璐道:
“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来了。”她挂断电话,就说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里,还
再三留她吃饭,她母亲便道:“让她回去吧,她姑爷等着她吃饭呢。”
曼璐赶回家去,一径上楼,来到卧室里,正碰见鸿才往外走,原来他是回来换衣服的。
曼璐道:“又上哪儿去?”鸿才道:“你管不着!”他顺手就把房门“砰”一关。曼璐开了
门追出去,鸿才已经一阵风走下楼去,一阵香风。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赶着这时候跑了出来,她因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诉她的,说
给她买皮鞋,所以特别兴奋。
她本来在女佣房间里玩耍,一听见高跟鞋响,就往外奔,一路喊着,“阿宝!妈回来了
!”她叫曼璐叫“妈”,本来是女佣们教她这样叫的,鸿才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但
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存心跟曼璐过不去,在楼梯脚下高声说道:
“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曼璐听见了,马上就捞起一只瓷花盆要往
下扔,被阿宝死命抱住了。
曼璐气得说不出话来,鸿才已经走远了,她方才骂道:
“谁要她那个拖鼻涕丫头做女儿,小叫化子,乡下佬,送给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
孩子,那孩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妈如果有灵魂的话
,一定觉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听见她在空中发出胜利的笑声。
自从招弟来到这里,曼璐本来想着,只要把她笼络好了,这孩子也可以成为一个感情的
桥梁,鸿才虽然薄情,父女之情总有的。但是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桥梁,反而是个导火线,
夫妻吵闹,有她夹在中间做个旁观者,曼璐更不肯输这口气,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辫子上扎着一截子白绒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真恨不得
一巴掌打过去。她把她带回来的那只鞋盒三把两把拆散了,两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滚下地
去,她便提起脚来在上面一阵乱踩。皮鞋这样东西偏又特别结实,简直无法毁灭它。结果那
两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楼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觉得曼璐也跟她父亲一样,都是喜怒无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宝送了只热水袋来,给她塞在被窝里。她
看见阿宝,忽然想起来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儿去说了些什么?我顶恨佣人这样搬是
非。”阿宝到现在还是称曼璐为大小姐,称她母亲为太太。阿宝忙道:“我没说什么呀,是
太太问我——”曼璐冷笑道:
“哦,还是太太不对。”阿宝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就不敢言语了,悄悄
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别早,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曼璐面对着那漫漫长夜,好像要走过一个黑
暗的甬道,她觉得恐惧,然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只钟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曼璐一
伸手,就把钟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去。
一开抽屉,却看见一堆小纸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认的字块。曼璐大把大把地捞出来,往
痰盂里扔。其实这时候她的怒气已经平息了,只觉得伤心。背后画着稻田和猫狗牛羊的小纸
片,有几张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鸿才对她的态度恶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这里来探病,后来那天晚上,鸿才在外面吃醉酒回来,倚风作邪地,
向她表示对她妹妹有野心。被她骂了一顿。
要是真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倒也许从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闹了。他虽然喜新厌旧,对
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痒痒地。但是无论如何,她当初嫁他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跟定
了他了。她准备着粗茶淡饭过这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发财。既然发了财了,她好像买奖券中
了头奖,难道到了头儿还是一场空?
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脚背上。热水袋已经冷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已经是深
夜,更深夜静,附近一条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地鸣着汽笛。
她母亲那一套“妈妈经”,她忽然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有个孩子就好了。借别人
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还最好是她妹妹,一来是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容
易控制些。
母亲替她出主意的时候,大概决想不到她会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这微笑是稍
微带着点狞笑的意味的,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
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
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
她觉得非常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