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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
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
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奶奶
向来胆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
法似的,怕人家当作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神秘的口吻。“嗳,你
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从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
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
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
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
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
。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
,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地点头行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
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
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
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
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
鱼,孩子长大了,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
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
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着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他个子矮,吃
咸菜吃的?
“都二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了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
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
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
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
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着他三叔学——好了!”
“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爷现在怎么样?”
“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
“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
“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
“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爷从来不来?”
“不来也好,不是我说。”
“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
“你们三太太贤惠嘛。”
“就是太贤惠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
,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
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
,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
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
。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
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
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
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
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
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
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
见证人。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
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
钱,不让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弄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
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什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完全是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
小公馆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
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
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
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条条
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
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
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