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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渐渐旺了起来。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担。北边打仗来不了。”
他们讲起北边的亲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还在北京。他脱了皮袍子往红木炕床
上一扔,来回走着说话,里面穿着青绸薄丝棉袄裤,都是戴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
出青灰色垂须板带,肚子瘪塌塌的,还是从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
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竺、腊梅。通饭厅的白漆拉门拉上了,因为那边没有火。这两
间房从来不用。先生住在楼下,所以她从来不下楼。房间里有一种空关着的气味,新房子的
气味。
“玉熹在家?”
“他到钟家去了。他们是南边规矩,请吃小年饭。钟太太是南边人。”
“那钟太太那样子,”他咕噜了一声。钟太太是个胖子,戴着绿色的小圆眼镜。
“钟太太不能算难看,人家皮肤好。”
“根本不像个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对一个女人这样说,想必是把她归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样恭维人,但
还是使他们在黄昏中对坐着觉得亲近起来。
“下雪了,”她说。
雪像蠓虫一样在灰色的天上乱飞。怪不得房间里突然黑了下来。附近店家“闹年锣鼓”
,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
沙哑的大锣敲得特别急,呛呛呛呛呛呛,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大家累倒了暂
停片刻的时候,才听见鼓响,噔噔噔像跑步声,在架空的戏台上跑圆场。这些店家各打各的
,但是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仓皇的感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
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色的草纸包,稻草扎着,切破冻僵了的手指。赶紧买东西做菜
祭祖宗,好好过个年,明年运气好些。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
。
“嗳,下雪了,”他说。他们看着它下。她这次不会借给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说有
笑,不过是她大方,他借钱也应酬过他一次。难道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反而让他看不起
。他诉苦也没有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开口,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
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
过看见他们黑赳赳对坐着,成什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
。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种新的元素里,比空气浓
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在黑暗中他
们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
她去开灯。
“别开灯,”他忽然怨怼地迸出一句,几乎有孩子撒娇的意味。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
不早了,该走了。
“还早呢,你们几点钟开饭?”
“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
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烟。虽然说吃烟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
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烟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
“这是玫瑰烧?不错。”
“就是弄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点玫瑰,我叫
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热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质,一面说着
话,老是溜着,有点管不住。
“给我拿饭来。”她对女佣说。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喝这点?”
“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老妈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干杯。”
她将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
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子送进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他打开纸包,倒到酒
瓶里,都结集在瓶颈。干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
花复活。冰糖屑在花丛中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
雪上有两瓣落花。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
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紧,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入了。他伛偻着烤火,
捧着茶杯酒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
“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他忽然说,“我是完了。”
“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
“怪谁?只好怪自己。难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
“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
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
“这些话说它干什么。”她掉过头去淡淡地笑着,只咕哝了一声。
“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
闭眼睛。”
“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她笑着说。
“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马上就走。”
“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
“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
没说。”
“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
“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
然他们对她就不会是这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
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
“你真心狠,”他站着望着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欢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
拉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
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
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
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
辈子已经过去了。
“不要给人听见了。”他去关门。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挡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踏了刚才那点。
她要在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他的手臂插在她袖子里。
“你疯了。”
“我们有笔帐要算。年数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见这话,眼泪都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
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梆梆顶上来。没有时间,从来没有。
四周看守得这样严,难怪戏上与弹词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猫狗一样立即交
尾起来,也是为情势所迫。尤其是他们俩,除非现在马上,不然决不会再约会在一个较妥当
的地方。他们中间隔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说。
她仍旧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