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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就站在室内通向阳台的门口,手里拿着他的墨西哥啤酒。哲子从那里挤过去时,似乎觉得有人在和她打招呼,但门口站着一堆人,她匆匆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看清,便穿过长长的阳台,站到阳台另一端。这是铁阳台,栏杆很低,外边挂着消防铁楼梯,铁制品在砖房楼群中显得富有风格,但渗出冷酷的气质,哲子觉得仿佛要从又冷又光滑的铁阳台里滑翔出去似的,虽然在三楼,但旧工厂的三楼,比普通楼房高了一倍,风力很强,似乎要把她从低矮的栏杆内翻掀出去,无论是滑翔出去还是翻掀出去,哲子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把握自己身体的危机感。要是掉出阳台,躺在马路上,人们都无法知道她是谁,只有那两根辫子和衣服能提示她的中国身份;她再一次感受随波逐流的软弱,身体和四肢软绵绵的,她就地坐在阳台的地上,想象着那些血腥的场面,有一股自虐的快感,有人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冰水,她接过冰水抬起头见是劳伦斯,她朝他笑笑,就好像刚才已经打过招呼,也许更像是上次派对的继续。
“今天又喝烈酒了?”他在问。一阵狂风吹来,她没有听清他的话,但风把她从昏朦中吹醒,她问:“劳伦斯,你刚到吗?我还在找你呢?”
他笑了,接过她喝空的杯子,又去拿来一杯冰水递给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他指着前面的街告诉她,他的画室就在两条街以外,也是与人合租,他和瑟基洛一样,说到现状并没有任何窘迫,她想起他有个在佛罗里达度假的父母,叹了一口气问道:“为何要到纽约来做艺术家,也许留在巴西就不至于没有画室。”她是指瑟基洛,劳伦斯淡然答道:“可能,可是如果离开纽约,他是不是还做艺术家呢?其实,要离开很容易;买一张飞机票就走了。”她一惊,那也是某一刻她的想法。他告诉她,他在这一带散步时,经常遇到一个中国女孩,也许是韩国人,她在一个家庭打工,给他们遛四条狗,只记得那个女孩立志要做个电影编剧。
“后来呢?”
“没有后来,因为没有再见到她。”说着他起身说要离去。
“又去那些派对吗?”她跟他一起站起身,他看着她笑了,她的双辫和中式男丝绸衬衣似乎刚刚被他收进眼里,他问:“你说过你在拍片子,是不是也把自己放进片子?”正色道,“至少应该拍完这个片子才离开纽约。”她的鼻子一酸,渴望向他倾诉什么,但终究只是点点头,他离开阳台后,她朝下面看去,看到的是黯淡的路灯光下的社区广场,一些黑人坐在那里,按照一些中国人的说法,这里该是不安全的社区。
但是不管怎么样,绝不能住在这个地区给人家遛狗,绝不能像这些人那般落魄,对的,不能做落魄的艺术家,她这么警告自己,酒意已随风而去。
她给丈夫打电话让他给她寄生活费,他什么都不问,只是告诫她不要欠任何人的钱,但她已经接受建筑师给她的美金,她把那些钱用来买磁带、电池、一些工作中消耗的材料,用来付下个月的房费,她已经明白这个片子一下子完成不了,她必须回中国拍电视剧赚了钱再回来拍纪录片,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回去后是否有勇气再回纽约,至少婚外关系是不会再继续了,她拖延着不回去,仍然是割不断这段关系。
她觉得丈夫的宽宏大量后面是不祥的预兆,这是她对自己命运的体会,假如应该产生障碍的地方意外顺利,结果却是走向反面。因此哲子在感激丈夫的同时又觉得仿佛落入了什么陷阱。
下一个礼拜,她收到劳伦斯的邮件,他告诉她切尔西有好几个重要画廊开幕,他给了她一个画廊的地址,他将在那里等她。那间画廊在23街的一栋大楼里面,楼里有好几个同时开幕的画廊,走廊上川流不息的观众,哲子耐心地跟着标示奇特的门牌找到劳伦斯指定的画廊,那间画廊不大,六十年来各个时期的可乐铁罐和孩子的玩具做成的几件装置作品,色彩鲜艳缤纷得耀眼,就像天真的眼睛看见的世界,却又不完全是,天真里还含着怪诞。哲子没有找到劳伦斯,但她并不急于找他,那晚她带着DV机,画廊里不能用摄像机,她便跑到走廊,把镜头对着观众,不久,劳伦斯便走进她的镜头。
她从镜头里发现劳伦斯要比她存放在脑中的形象不年轻,或者说切尔西的画廊观众是更加年轻的一群,虽然打扮嬉皮但还没有劳伦斯身上几番沉浮后的颓靡气质,劳伦斯带来的气息令哲子心情低落,她想起了瑟基洛,他的派对上的客人,如果不年轻了还在挣扎,那就是落魄,不是吗?这正是在纽约做艺术的风险,它不像读学位,足够的时间和勤奋就能获得,假如瑟基洛到了六十岁仍然没有卖出画,仍然和别人合用一个画室?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忧虑,劳伦斯已经走到她身边,他告诉她,刚才把这栋楼里所有的画廊先浏览了一下,觉得不值得浪费时间,应该去旁边那条街,那里的画廊很重要,今晚那里有个纽约最著名的摄影师的开幕酒会,这个摄影师恰恰也是她的男友以崇敬的口吻提起过的。
让哲子有些惊异的是,今天的劳伦斯并非那般沉默寡言,他纠正哲子的想当然的概念,让她觉得自己无知,她以为前卫的作品,在劳伦斯眼里很商业,他告诉她,切尔西画廊早就相当商业化,但劳伦斯认为,“商业并非丧失格调和个性,而是风格上更加成熟,但是,商业化的坏处是限制了你内心的自由,你蔑视的东西渐渐占了上风……”哲子在想,她内心的自由是否因为男友的成功人生受到了限制?不知不觉中,她在用他的价值观评价她曾经推崇的一切,那些下午他们共度的时光是否正在影响她未来的人生观?
劳伦斯笑着告知哲子,事实上,著名摄影师开幕酒会上的啤酒比他的作品更吸引他。可无论如何,那些图像仍然震撼了哲子,那都是真实人体两至三倍的巨幅照片,照片上是该摄影师的下体,以及阴茎的特写。这是个至少有六十五岁的老人,放大了好几倍的老人的阴茎,软塌地垂挂,不,是躲藏在两只睾丸之间,像一颗已经废弃但仍然被日晒雨淋藏污纳垢的鸟巢,不再有生命愿意栖息,而发出腐朽的气息,丑陋得令人窒息;然而,紧挨着巨大的萎缩的阴茎,是老人和他同龄老伴做爱的照片,哲子不由地闭了闭眼睛,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的内心是厌恶还是感动,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奇怪的恰恰是这一点,在厌恶的同时有感动,哲子想和劳伦斯讨论,但却觉得难以启齿,语词不够,勇气不够,她的文化让她无法坦然面对一件正在腐朽的性器官与另一个可以说是陌生的异性讨论与此有关的一切,也许这些都不是原因,仅仅是有些话题刚说出口便被话语本身误会,是啊,正是在这时,哲子感受到艺术作品的好处,它所蕴含的意味,是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可以对应。
对此,劳伦斯也未做评价,这个展览观众很多,开幕酒会上的空啤酒瓶被整齐地堆积成一座小山坡,就像一件装置作品,劳伦斯似乎忘记他是来喝啤酒的,他仔细地看完每件作品,然后说道:“最近这些年这位大师的作品要让人们喜欢越来越不容易,他知道他要什么,虽然我们不一定知道。”他指指大厅里挤满的观众,似乎这是一个话题的引言,有些大而化之,哲子等着他细说缘由,但是他带着哲子离开展厅,朝20街去,那里的画廊几乎占据整条街,街上是三五成群的从画廊里溢出来的年轻观众,手里拿着啤酒瓶,劳伦斯笑了,“哦,这里有的是啤酒。”好像他必须先喝上啤酒,才有兴致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
这里的画廊前身是间规模较大的工厂,原来的车间变成不同的展厅,有一间在做音乐演出,挤满了年轻人,另一间是VIDEO展示,其中有几件作品需要观众互动,很像电脑游戏,这个展厅的观众更接近游乐园客人,许多中学生,甚至有不少儿童,不断碰到劳伦斯的熟人,劳伦斯把哲子介绍给他们,说她从中国来,到纽约拍纪录片,其中有几个是瑟基洛派对上的客人,他们看见哲子稍稍发了一会儿愣,这天的哲子穿卡其短裤全棉汗衫,长发披肩,背着摄像机,与派对出现的形象判若两人,也许他们连这种差异都未必发现,全世界漂泊者来来往往的纽约,谁关注谁呢?出于礼貌或好奇,他们对哲子的城市哲子的工作问长问短,然后,在另一间展厅再遇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