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院子里情况吗?很好。白天真是静得出奇。依旧是箍捅破篾,磨石擂子声音低沉沉的。那几只鸡也还是大模大样的各处跑去。这几天青菜萝卜晒满了半个院子,每家都在做腌菜预备过年!……一个外来人实在看不出这是一个司令部,一个指挥作战的司令部,一个指导了五万人口广大地面,通过了大大小小一系列会议,在每一个区域里都展开对地主激烈的斗争,每一户每一人都慢慢卷入到这个斗争高潮中,无日无夜的为翻身大事而忙。六七岁大捡狗屎割兔儿草的孩子,都参加了管制地主的工作。且背了小箩兜参加送公粮,把家中养的两只小兔子捐献一只,给抗美援朝人民志愿军。院子里虽极沉静,办公室门前那块黑板上的数字表,每天可看得出不同。原来有些地方是空的,都填上了新的数目字。特别是政治方面隐瞒埋藏枪支子弹武器的数目字,经济方面分散金银物资数目字,越来越多。
……糖房吗?五十六个糖房,有廿九个是恶霸地主的,有廿六个是不法地主的,政策上说得明白,工商业不能动。可是这些压榨农民血汗千年,把这地方农民,降到半农奴状态中过日子,地主剥削老百姓的主要生产工具,不交还人民手中,人民是不答应的!一切发展和变动,都为的是完成一个历史使命,促进历史的向前,宣布应该灭亡的到时灭亡,必然新生壮大的新生壮大。五十六座糖房,经人民群众证实,有五十五座请求全部生产没收。……眼前并不动,只作为群众组织的合作社管理。此后还是要解决!
……你是那里,这里是中队部!一切顺利。动起来了,就必然是向前的,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的。人民聪明得很,勇敢得很。任何障碍都阻挡不住这个向前力量!……一定的,要按时完成的。乡农会吗?今晚那边休息,没有会。今天是元宵,是的,我们知道,月亮很好,是的喔!院子里大家正在开联欢大会,小朋友发起的。有些什么人嘛?团长、秘书长、中队部调研员全体、乡农会通信员全体、炊事员两位。还有小朋友八位。大家在月亮下捉猫猫,谁被捉到谁就唱歌,唱得好热闹!……春天快来了吗?已经来了。和小朋友在一块,大家都十分年青,变成了小孩子。还有两个新来的小朋友……怎么,我忘记告你了?那个老道士,刚过了年死了,当天就埋了。这家伙用他那个半游民的迷信行业,骗了几十年的人。特别是为地主阶级服务,麻醉人民。地主阶级垮了,完了,这些家伙也功德圆满,随同消灭是很合理的。院子都照常,只有晚上去茅房,在屋外竹林子那边,可看到一点东西,一个竹杆子扎好用白纸糊成的小灯,里面有个小碗,装了点油,有一苗苗火光,象征生死之间的一点联系,别的再没有什么。老婆子就从不哭泣。房子里反而有了生气,来了两个小外孙,很会唱歌,这时节也在院子里捉猫猫唱《东方红》。
……怎么,一过二十我们就得到区里集中吗?不能参加庆功大会,就得赶回北京到另外一个战场上去吗?好的,好的,是一样的!任务总是要好好完成。四个月,倒好像不多久,真是。
……你是那里?这是中队部,一切都准备好了,差不多了。是的,明天上午就上路。……怎么,电话十点也得撤吗?
……是的,是的,没有必要,通知他们来撤好。
本文作于1952年,手稿上作者原署名“茂林”。
据手稿编入。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
沈从文
上
(九月十四)
一九三六年七月廿三日下午四点。
天落大雨。有个便衣警察,拿了那个用卷烟纸写的字条,送到裴局长家中。上面潦潦草草的写着:
“昭毅:我完了,望代收尸,毋告吾母。咬紧牙关,抚养几个孩子,继续我的任务。鼎和留言”
字条送到裴家裴太太手中时,一看内容,即知道人已牺牲了。力作镇静,问明白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问清楚后,送了来人两块酒钱,打发走后,即要局里当差的王四带了两百块钱,去看了副寿材,办了些衣物,亲自赶去东门外收尸。时五点多些。大雨已过去。天尚闷热响干雷。
到时空坪里无一个人。尸首泡在泥水中,仰天躺着,脸白白的,子弹一从眼下部穿过,一从胸间穿过。血渍已被雨水冲去。亲自为解去缚身绳索,换更衣裳。
入棺时雨已止住,围了几个闲人看热闹,被一个警察骂着,趄趔走开了。棺木暂时停到附近一个庙后空地里。
大姐回到家里已将天黑。要局丁王四送了另外帮忙的各人两块酒钱。第二天,即写信通知乡下二姐,嘱咐用一种谨慎态度,把事情转告圩子家中,再由家里来信,要四嫂到乡下去,只说有事情商量,带孩子同去。不知何事。
孩子们都给瘦得不成人样子,各剩一双大眼睛。四嫂还行动不便,腰腿伤未好,是乘了两顶轿子去的。到了圩子,见老公公时,老公公即哭,老婆婆也泪眼模糊,搂着小孩子哭,说得到安庆来信,老四在牢中害痢疾死了(这是预先商量好说的)。亏得那边裴家大姐派人照料,装殓……现停在安庆,等待过几天就起运下乡。家里遭了这种不幸,也是命,不要难过,人死就算了!四嫂听到这消息,心中绞痛,几乎昏去……
因商量运柩回乡下事,家有家长,同去聋大伯伯院子里,禀告情形。却不许棺进圩子,不许在祖坟山地安葬。说情说理都通不过,只顽固的坚持己见,以为族中有族中规矩,谁也不能违背。死的死了,生的不应跟着受罪造孽。
由进行商量,请求,到争吵,进行谈判约两个钟头,还是没有效果。大家只有回到院子里来。
大家其实都怕聋大伯伯,于是劝着,以为人死都死了,好歹要入土,即早落土为安,和老顽固争吵,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即早看块干净高爽土地,也使得死去的有个归宿处,不至于长久露天日晒雨淋。死的完事了,孩子们还小,为活的想想好。
因此打量亲自去安庆运棺柩,和婆婆商量,不得许可。一面是伤还未愈,行动不便,一面是刚出过牢狱,按家中旧规矩说来,再无到城里抛头露面的必要。
母子们回到原住侧院里,打开了门,只见一片灰土中那个床铺,此外别无所有。
三个孩子一排坐在门前石阶上,都瘦得不成人样,又饿又累,几双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小院子中南瓜花上纺织娘出神。
因进行打扫房子,收拾东西。两个大孩子也帮同抬抬扛扛。小房中一片灰尘坌起。
“老二,你出去带妹妹,不要在这里!我来打扫好了。”
一面安排房中住处,一面想起这一家苦难遭遇,一面流泪呜咽。
亲戚中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似乎出痘子麻疹,深怕粘惹上身。即同圩子前后院里的妯娌们,初初也没有人来。都明知这一家人又回到了圩子里,可没人敢来。因为照习惯,这种丧事叫“红丧”,忌讳格外多。而一个女人坐牢受刑,更是十分耻辱有失体面的事情。和亲戚见面也应当难为情。
还是×家二姐为找了两个孤苦穷老亲戚来陪陪,另外为搭一铺床,住了三天,说些对实际问题毫无裨益的劝慰话,总说是“一切都是命,还是孩子要紧”。这倒也是事实。面临问题即几个孩子如何能够活下去。孩子已瘦得一把柴,自己一身又还是遍体伤痕。想起过去,想起当前和未来,一面噙着泪,一面安排孩子住处。还亏得长工××为挑了一担稻草来铺床。从老太太那边凑了两床被盖,孩子们累极,不到吃晚饭时都蜷伏在稻草窠里睡着了。在灯光下,不觉回复到初初嫁来作童养媳那时种种光景,算算时间已十×年了。
三哥静和照旧习惯,白天最早也要到十二点才起床,洗脸、理发、漱口、刷牙,家中×奶奶为把烟灯放好,燃上灯,靠灯连吸预先准备好的三十个大烟泡后,才神志回复转来。于是再喝白木耳汤一碗,填填心上空虚。这一切规矩都……
本来同住一大院,只是上下堂屋。鼎和事也早已知道。回来时和老公公见面时大哭,因运柩事和他父亲争吵,他在房里床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见面参与,仍旧照他的老规矩,直到过足了瘾,吃完白木耳,又……才像从当天新闻纸读到重要消息一样,知道了家中出了这件大事,慢条斯理来到偏院住处:
“四嫂子,四嫂子,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