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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哼了两声,用外套袖子擦了擦鼻子,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老婆,便大声说:
“我们几个乡亲说好了,一块儿到这儿来给我们亲爱的东家太太道谢。这个孩子,本来要死了,在小姐这儿又活得欢了;还有这个寡妇,她男人米哈尔是房架子给砸死的,还有米哈尔留下的这几个小崽儿,要感谢小姐办的积德事。”他一口气说了出来,同时瞧了他老婆和伙伴一眼。他们都连连点头,咂嘴,好象在跟他一起说话似的。
他喘了一口气,又说了下去。
“我们都是穷人,小姐虽然跟我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可是待我们象亲娘一样亲。乡亲们说得好,小姐办了这么多积德事,要来打心眼里道谢。我们没什么东西送,就来了,没有东西……可是……礼物……傻东西,快亲亲小姐的手,搂搂小姐的腿呀!”他的话没说完就嚷起来了。
在这段劲头十足的开场白之后,他们就把安卡团团围住,吻起她的手来,胆小一点的就亲她的胳膊肘。
安卡顿时感到极大的欢乐和激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阿达姆先生替她说了几句话,吩咐给他们喝伏特加酒。
在致谢仪式完毕的时候,卡罗尔来了;他听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又吩咐再一次地请他们喝酒,并以早餐招待他们,还十分热情地和工人一一握手,可是他又不断鄙夷地笑着。等客人一走,他就挖苦起来了:
“场面真感人啊。我还以为这是庆丰节呢,就缺唱民歌和麦穗花环了;好在感谢话和积德行为已经把花环编好。”
“我看,挖苦别人,倒是容易作的开心事。你拿别人开心开得太多了。”她表面上虽然平静地说,可是心里却气得直发抖。
“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人们常有的本能。”
“多谢你的坦率。现在我已经十分明白:我不管干什么,都可笑,小家子气,显出乡下人的俗气,又蠢又笨;干什么都只配受到挖苦,除了挖苦没别的,你挖苦起来信口开河;只能让我难受,让你开心。我说的不错吧?”她气愤地说。
“每句话都是责备,而且很厉害。”卡罗尔说。
“说对了。”
“不对,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这样猜测我,实在受不了。”
“受不了!”她嘲讽地叫道。
“安卡小姐,安卡!你干吗生我的气?咱们干吗要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生活弄得别别扭扭的?你难道真的认为我这直率的俏皮话是要伤害你、批评你吗?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从来没有,从来也没有这个意思,也不可能有。”他激烈地辩解着;她的话的确触动了他,使他沮丧。
安卡不理睬他,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出了房间。
卡罗尔到露台上找到了父亲,便诉起苦来。
“我不行了,土埋到胸口了,可是我把实话告诉你吧:你伤害了安卡,让她灰心了,但愿你以后别后悔。”老人悲伤地说,以十分客气的口吻责备他对未婚妻缺乏关怀,天天用没完没了的小事伤她的心,损害她对他的爱。
“安东尼娜,去问问小姐还去不去教堂,马在等着呢。”卡罗尔对女仆说。父亲的责备使他怒不可遏,于是在露台上徘徊,等着回话。
女仆马上回来了。
“小姐到特拉文斯卡夫人那儿去了,说今天不去教堂。”
博罗维耶茨基气得脸一下涨得通红,马上跑了。
“哼,自作自受……”阿达姆先生冲他背后咕哝道。
安卡满腔怒火地见尼娜去了。
尼娜一个人在家,坐在住宅角上的一间房里,对着小画架,正在用水彩临摹一束浅黄色的玫瑰花。这束花摆在她面前一块浅绿色的华美布料上。
“你来得正好,我本来还要给你写信的。”
“就你一个人?”
“卡焦到华沙去了,晚上才回来。我画画画腻了,也懒得看书,想请你一块到城外玩玩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你有时间吗?”
“要多少有多少。”
“卡罗尔呢?”
“我已经是成年人,料理事情、支配时间该由我的便。”
“噢!”尼娜脱口喊道,可是没再多问,因为男仆人报告库罗夫斯基来了;他一听说特拉文斯基不在家,就要告辞。
“你别走,一块吃午饭吧,饭后咱们三个人到城外去散散步;你当我们的保护人、安慰者,好吗?”
“当保护人可以。”
“哎,我们当然少不了安慰者。”
“那好,小姐们要是有痛苦,我就安慰;可是有话在先,我可不相信眼泪;爱流就流吧,哪怕流成河呢。”
“你不相信眼泪?”
“请原谅,女人的眼泪。”
“有些女人骗了你,你现在就冲所有的女人报复。”
“是呀,受了骗,就报复!”他高兴地说。
“你想报复也报复不了,因为我们是永远不哭的女
人。——对不对呀,安卡?”
“至少谁也瞧不见我们的眼泪和苦恼。”安卡小声地回答。
“我就崇敬这样的骨气;法律要是由我制订,我要叫天下女人都学学这种骨气。”
“不会有人听你的,因为天下人都爱在别人面前装得可怜、不幸,并以此为幸福、得意。”
“前后矛盾,可也是千真万确的。人,如果不是感伤动物的话,首先是抒情动物。要是出一个新的林纳①,他就应该把人分在‘动辄流泪科’中。说正经的,卡罗尔今天到这儿来吗?”
①卡尔·林纳(1707—1778),瑞典生物分类学家。
“不知道,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库罗夫斯基迅速瞟了安卡一眼,可是她的脸上除了平静淡漠的表情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午饭吃得特别愉快,因为库罗夫斯基又说又笑,安卡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开了。到吃完饭时候,问题来了:到哪儿去呢?
“反正不能去海伦诺沃,今天那儿人太多。”
“那就出城吧。特拉文斯基不在,真遗憾,我想请你们到我那儿去一下午。我家有个花园和水池子,可以乘乘凉。”
“离罗兹远吗?”
“走小路大概五俄里。”
“你大概也经营农业吧?”
“哈,我是个大地主,有四十莫尔格土地,可是……可是我只经营工厂,因为不懂农业,受不了那分苦。”
“卡罗尔先生春天跟我说过,说他见过你亲手播种大麦,可不是在实验室里: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卡罗尔开玩笑呢。我向你保证,他是开玩笑。”他赶紧答道,因为他要掩饰自己对种地的兴趣,还当着人不以为然地说种地是农汉趣味。
“我要让你们开开眼,看看星期天罗兹的男女老少怎么消遣。”说着请她们上车,吩咐开往米尔什森林。
城里一片死寂,商店关了门,窗户拉上了帘,酒店空荡,街上没人,一阵阵微风吹着,到处都是无情地烤晒着人的热烘烘的阳光。
人行道上的树木纹丝不动,叶子都蔫得耷拉下来,面对发白的天空洒下来的热火的威力无可奈何;天空象沉重的羊毛顶篷一样扣在城市的头上,十分严密,因此田野上的风一丝也钻不进来,不能给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人行道和墙壁一丝凉意。
“你喜欢炎热。”他说,因为安卡的汗伞只遮住了脸,太阳还晒着她的双臂和后背。
“只喜欢阳光。”
“那些人就象在热锅上挨烤一样。”他用下巴指着路边的平房;在房前细条的阴影下,整户整户的人都只穿着衬衣衬裤乘凉。
“怪啊,我一点也不觉得热。”尼娜回答说。
没有人接她的话,因为库罗夫斯基正在十分细心地观察安卡。他那双榛子色的大眼睛,象老虎眼一样,正在仔细地观望安卡的脸。
安卡没有发觉,她正在揣度着卡罗尔,同时忍住了开始纠缠着她的痛苦;她感到痛苦,是因为觉得自己惹他生气的作法可能太不得体。
“在这儿下车吗?”马车在一家饭店的花园前停下来,尼娜问道;那花园里传出了嘈杂的说话声和军乐声。
“停一下就到森林去。”
他们从充满喧嚣的拥挤的花园中慢慢穿了过去。
几百棵叶子发黄变焦的大树小树在被踩坏的草坪、净是沙土的小路和弥漫着团团尘雾的林荫路上,撒下稀稀拉拉的荫影。尘土也在整个花园里漂浮,一会儿就落在树上,落在几百张白色桌子上,落在坐在桌子旁边大喝啤酒的人群身上;
那些浑身是土的堂倌正在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送酒。
演奏台上的军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