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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面向天花板,躺着怒吼。
一阵酒臭味从那人身上传来。虽不知他是何方人士,但藤次知道绝不能惹他。
“哎呀!失礼失礼。”
藤次正要离开。
“喂!”
宫本武藏 水之卷(6)
对方突然跳起来叫住他。
“把门关上!”
“是。”
藤次忍气吞声,顺从地关上门。在浴室旁的小房间里,替朱实梳好头发的阿甲,就像哪一家的贵妇似的,盛装打扮,随后出现在这间房里。
“亲爱的,在生什么气呀?”
阿甲用责备小孩的语气说道。
朱实从后面问道:
“又八哥哥要不要去?”
“去哪里?”
“去看阿国歌舞伎。”
“呸!”
本位田又八像吐口水般,歪着嘴唇对阿甲说:
“哪有丈夫跟自己老婆的相好一起出去的?”
仔细化妆打扮的一身盛装———女人们陶醉在出门的喜悦里。可是被又八这么一说,心情被破坏无遗。
“你说什么?”
阿甲眼冒怒火,问道:
“我跟藤次先生,哪里不对了?”
“谁说不对了?”
“刚才不就说了吗?”
“……”
“一个大男人———”
阿甲瞪着这个满脸灰暗,沉默不语的男人说道:
“只会嫉妒,真令人厌恶!”
接着突然转头。
“朱实!别管那个神经病了,我们走吧!”
又八伸手拉住阿甲的衣裳。
“你说神经病是什么意思?你背叛老公还说我是什么神经病?”
“你干什么?”
阿甲把他甩开。
“当丈夫的就要有个当丈夫的样子,做给我们瞧瞧嘛!你以为你在吃谁的呀?”
“什……什么……”
“从江州出来以后,你有没有赚过一文钱?还不是靠着我和朱实两人过日子———你只会喝酒,每天醉生梦死,还有资格抱怨吗?”
“我不是说过,为了养家,即使是搬石头的工作我也愿意做啊!但你却说你不要粗茶淡饭,不要过贫穷的生活。不让我做事,自己却喜欢做这种卖笑行业。———别干了!”
“什么别干了?”
“这种生意啊!”
“洗手不干,明天吃什么?”
“即使是去搬石头盖城墙,我也可以养家。养两三个人算什么!”
“如果你那么喜欢搬石头、拖木材的话,那就自己出去,自己过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不是很好吗?你呀!骨子里就是一个作州的乡巴佬,去做粗活比较适合你吧?我不会勉强你留在这个家的。怎么样?不喜欢的话,随时请便———”
在又八充满懊恼的泪水面前,阿甲走了,朱实也走了。直到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又八仍愣愣地盯着远方。
又八的眼泪如沸腾的开水,潸然落在榻榻米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那时,在关原之役中负伤崩溃的自己,藏匿在伊吹山的一户人家,沉浸在人情的温暖里,就像重拾生命一般。然而实际上这跟落在敌人手中并无两样———堂堂正正被敌人抓去,关入军门,跟当多情寡妇的慰藉物,从而失去男人价值、闷闷不乐地在阴影下受人奚落和侮辱相比,到底哪个更幸福?阿甲犹如吃了仙桃,青春永驻,充满无止境的性欲,虚伪卑劣,她竟然在男人重生的歧路上,如此对待他。
“畜牲!”
又八身体颤抖着。
“畜牲婆!”
泪水湿透了衣服,他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不回宫本村呢?为什么不回到阿通的怀抱呢?
宫本村有他的母亲。还有姐夫和姐,还有住在河原的叔叔。———大家都充满温情!
阿通所住的七宝寺,今天钟也照常在响吧!英田川的水,现在仍然流着吧!河原现在也该是鸟语花香的春天了!
“笨蛋!笨蛋!”
又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我是大笨蛋!”
阿甲、朱实、清十郎、藤次———昨夜流连忘返的两个客人和母女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哦!春天了!”
“马上就要三月了呀!”
“听说江户的德川将军家三月要上京。你们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不行,不行。”
“关东的武士们不喜欢玩乐吗?”
“他们很鲁莽的……”
“……娘,你听!是阿国歌舞伎的音乐声……我听到钟声,还有笛子的声音。”
“哎———这孩子,老讲这些话,魂都飞到戏院子里去了!”
“可是……”
“你还是先去帮清十郎先生拿斗笠吧!”
“哈哈哈哈!小师父,你们这一对可真配呀!”
“讨厌!……藤次先生!”
朱实一回头,阿甲赶紧将衣袖下被藤次紧握着的手抽了回来。
———这些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从又八的房间一旁流过。
房间和道路只隔着一层窗户。
“……”
又八的眼神充满了恐怖,他从窗户看着他们离去。自己简直就是戴绿帽的乌龟!他心里充满了嫉妒。
宫本武藏 水之卷(7)
“这算什么呀?”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跌坐下来。
“这是什么丑态?真没面子!看我这副哭丧的脸,真丢人!”
讲这些都是在骂他自己———没脑子!气死我了!太肤浅了———他对自己忿恨不满,不断责备自己。
“那娘儿们叫我滚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离开。我有什么理由留恋这个家,紧咬着不放呢?我才二十二呢!正年轻有为。”
一个人守在寂静的屋里,又八又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这里。”
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为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浑浑沌沌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一两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又八也感觉到自己脑子变钝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用当年迷惑自己的媚态,又去向别的男人献媚。夜晚他无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阴湿的房间里,闷闷不乐,借酒消愁。
这个老女人!
他尝到愤怒的滋味。他要踢开眼前丑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他青年的大志。即使有点迟,但至少能够浪子回头。
可是……话虽如此……
一到夜晚,不可思议的魅惑阻挡了这些决心。她为何这么有魅力?那女人是个魔鬼吗?尽管她叫他滚出去,说他是个讨厌鬼、神经病,所有骂他的话,一到深夜就都变成玩笑———那女人会变成快乐的蜜糖。她虽然已年近四十,却有着嫣红湿润的双唇,一点也不输给朱实。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又八无法离开。
要是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阿甲和朱实看得到的地方搬石头,又八没这种勇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偷懒的习性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了。现在他身着丝绸,能辨别酒的好坏,宫本村的又八,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朴实刚毅,充满泥土味的青年了。尤其是不到二十岁就和年长的女人有染,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知何时已失去活力,变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样了。
“畜牲!等一下可别太急躁!”
他愤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
又八大声说着,家里没人,没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离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后咬住嘴唇下定决心。
“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
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
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乡宫本村,以及关原之战发生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一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这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舞小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