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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张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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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转运公司对面,老桥旁的木材厂还在。那正是一九三六年张学良将军声泪俱下,发表抗日救国演讲的地方,据说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离去时,回首遥望陆水和像陆水一样老去的蒲圻城,我的目光突然剥去依城丽建或摞在城墙之上那些只能遮风挡雨的掩体——有人把那东西叫做房子,也无不可——把它还原为三国时代陆逊的粮城模样。真不愧为江南独一无二的石城!一条条青石垒筑的城墙上,偶有青铜般凝重的流影在阳光下冷然闪过,它的坚实不仅抵御着外侵,也让自己不堪重荷。

  我又一次失去了母亲,那个隐秘的、在蒲圻找到母亲的幻想,破灭了。

  回到北京,当夜高烧,我大概在蒲圻镇碰见了“什么”,那不是三国时代兵家的必争之地吗?

  前廊和玄关上的顶灯,竟还是当年的。每一处弯头,每一根线条,每一小块玻璃上的花饰,无不体现着老欧洲的精致和风情。

  来到地下室那供佣人居住的地方,抚摩着房门上式样老旧的铜把手,知道它还是几十年前的旧物。我和母亲在这间房子里一住两年多,她年轻的手和我的小手,不知多少次从这个把手上滑过……转身去地下室的厕所,抽水马桶依旧,只是上面结满垢石。

  ……回转头去,再次凝望那昏暗的走廊……清清楚楚看到病重的母亲,在那个深夜,摇摇晃晃扶着走廊的墙面,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不能病,明天一早还得给二太太洗换床单呢。”

  上二、三层楼。楼道里纷呈着杂居之所式样各异的炉灶,墙面上铺排着由那些炉灶坚持不懈烟熏火燎制造的油垢,又在烟熏火燎的腐蚀熏陶浸润中龟裂起翘。如一张红颜退尽、不得不靠浓厚粉黛支撑的脸,落魄、风尘。让我不由得想起二太太,她后来的命运如何?

  在龟裂起翘的油垢下寻觅,隐约可见老墙皮的原色。

  椽木上同样沾满油泥,如一支饱蘸墨汁的毛笔,随时准备落定惊叹号下那一滴墨豆。啊,那就是我没齿难忘的楼梯!

  除了油漆耐不住往来脚步的消磨,上好的橡木楼梯依然棱角分明,嵌在台阶边缘上的铜条竟还锃锃发亮,极不得体地坚持着昔日的一份奢华。当年这些楼梯和地板上的蜡,都是瘦小的母亲跪在地上一寸一寸打出来的。还有我!

  还有我!

  还有我——

  直到现在,地板蜡的气味似乎还盘桓在鼻腔里不肯消散。

  我恨这些楼梯,不,我恨那个把我推向这楼梯的人!

  在楼梯上上下下,在地板上来来去去,为这一寸寸何止见证过母亲汗水的旧时相识,为何曾有人怜惜过那瘦小、匍匐在地的身影,而无限伤情。

  这栋由德国工程师设计施工的小楼,这些楼梯,肯定禁得起再一个六十年的生生死死,风风雨雨。当初活在里面的人,多半都离开了人世,相信连我也活不过它们、在“那就是我没齿难忘的楼梯”和“我恨那个把我推向这楼梯的人”的下面,不是画着一条,而是两条触目惊心的提醒线。我拿到了那张所谓“借据”的拷贝件——

  收到长江部转来福特卧车壹辆(缺电瓶)西北军大金仲华(印章)

  六月八日

  这辆为中国共产党、为抗日战争的胜利,立过汗马功劳的老“福特”,就是张学良将军滞留西北期间的专车。它该是怎样疾驶在那个著名的、一九三六年西安的冬日里!

  而这张写着二十九个字、长不足半尺,宽不足两寸的纸条,却也不经意地泄露了它在辗转易手中,将要面临的结局。

  对街虽有张将军的纪念馆,但,如此“福特”何处寻?

  张学良将军的卫队营,已改为一所中学,院子东南角我们住过的营房地基上,建起了一栋楼房。而院子东北角张冠英老夫人的小院地基上,也起了一栋新楼。所幸院子西北角还剩有三间旧房,铺在天花板上的苇席还算完整,后墙上的一方小窗,边角也还整齐……我们当年住过的营房,大体如此。

  想不到,我独自一人来到胡家的老宅子。这是我们多年前的愿望,结婚以后同来这个地方,还要到富春江住些日子……

  我站在破败的门楣下,向那曾经钟鸣鼎食之家的庭院张望。

  ——树影迷离,有飞鸟从深处惊起,我听见鸟翅扇动的回声;游蛇遁入草丛,掠车飞走声如急雨。

  已是黄昏时分,晚风在每一处残缺里萧萧穿过,起起伏伏,不绝如缕,连缀着古今不堪、不经的故事——却不对我说出一个字。

  ——谁人会登临意?

  燕已不在人世,五十三岁死于心肌梗死。我的玩伴,那个梳着“童化头”、穿着英格兰花裙的小姑娘,就这样地没了。

  豹已偏瘫,只能对着我呀呀咿咿不知所云。

  虎在西北空军某部工作。陆先生已近九秩,除了那件挂在书架上的千缀百补的晨袍,再也找不到一丝在老英格兰长期生活过的影子。满地腌菜缸,满桌子塑料花、假陶制品,一堆堆里窝外撅的铝制器皿……哪里还能感受陆先生当年始创“工合”的爆发力?

  写字台下还有一双露脚趾的棉拖鞋。见到陆夫人写于一九四九年的一封信,被陆先生珍爱地收在相册的透明纸下。那封信寄往瑞士的陆先生,彼时他正在联合国难民局任远东事务顾问,而夫人先行回到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一片赤诚地动员陆先生回来。

  “……只是招待所里虱子太多,床单每天并不洗换……”虱子和不洗换的床单只是顺带。

  3

  在不长不短的日子、诸般事体都有个了结之后,吴为的眼神就黯淡滞怠起来,像是到了一部长篇小说的结尾,再也不会有情节的跌宕起伏了……

  4

  吴为的病情日益加重后,有一日白帆从胡秉宸又是刮脸又是洗浴又是翻箱倒柜地试装猜出,他肯定是去探望吴为。白帆勉力做出玩笑的样子,“又是去看她吧?”

  胡秉宸避开了“又”,一本正经地说:“人家病成那个样子,又无亲无故,难道我不应该去看一看吗?”

  “你不是说她从不照顾你的生活,才让老战友们找我说和,协议复婚的吗?现在你也没有照顾她的义务。”

  这话听上去就有点得了便宜又卖乖了,胡秉宸有些变了脸色。在他和吴为婚后的生活里,白帆精心策划的那些“策反”工作,就算吴为不明白,他还能不明白?现在却说他找老战友们“说和”!

  可是他电不便显出羞恼,任何一句她觉得不顺耳的话,都可能成为扣压他的理由,便苦笑着问道:“你不是个最有同情心的人吗?”

  白帆的确向往做个最具同情心的人。然而同情心这种东西,像所有高尚的东西那样,禁不住实利的碰撞和摔打。

  她想起胡秉宸一生对她桩桩件件的背叛和负情负义,特别在他这样浪荡一圈之后,她不但收留了他还处处迁就,以图重修旧好,而他却不知感恩图报,现在又故态复萌干起这样的勾当,更是良心丧尽。

  这样思前想后的时候,她把自己在这场旧梦重温中的形象渐渐幻化,忘记了她之所以收留胡秉宸,与青春年少时对他的迷恋已然不同,更多的是为了向吴为报仇雪恨。

  更想到,如果胡秉宸和吴为的关系死灰复燃,不但仇未报、恨未雪,人们对她和吴为的说法,将面临平反后的再次平反。

  鉴于以往的经验,白帆知道不能重蹈覆辙,再次将胡秉宸逼上梁山,像上次那样,反倒把胡秉宸推向吴为。“那么我和你一起去。”白帆情急地说。她又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本该熟悉这个规则: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根本无法把握、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你就是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也白搭。

  吴为后来倒是懂得了这一点,对胡秉宸只好听之任之,而听之任之的结果,是招致不关爱胡秉宸的谴责。

  总之,你得为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面对两只攥着让你猪错看的空拳头。

  胡秉宸就不只有些变了脸色,而是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样子了,“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他尖声问道。胡秉宸绝对不能容忍别人对他智商的忽略,尤其白帆这个谋划,是如此韵低能和纠缠。

  在这种气势下,白帆只好不甘地缴械。正在不知如何筹措之际,忽有神来之笔,算是急中生智——

  她拿出二十块钱交给胡秉宸,说:“好吧,那就替我买二十块钱橘子给吴为,可是别忘了对她说,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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