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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向他讨要一点他所没有的东西;或者像她所说的,他要永远记住,师傅虽说死了,
可他留下了自己的种,留下了自己的儿子。可每次回答总是不能,不能!
在思念女人的孤寂岁月中,他不知不觉拿她和母亲作比。这一比,母亲和她的
形象在他心底都变得更加清晰可感。
可以说,母亲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尽管母亲去世那年他才十岁,可他丝
毫没有忘记她。在他心底深处,母亲是“强大”的代名词。在强大的母亲面前,柔
弱的父亲毫无光彩。母亲如何强大而父亲如何懦弱的许多细节丢失了,丢失不了的
是那种感觉。只恍惚记得父亲被母亲的能力压迫得像是只有影而无形,不占任何空
间和时间。母亲的口头禅是:他不行!这里的“他”是指父亲,而事实证明他确实
不行,至少远不如她。与此同时,母亲对父亲又爱得那样深刻,她周到细致体贴,
以至父亲从来抓不住一点把柄挑剔她、反抗她。这样的角色分配直到他们临死的那
一刻才作了彻底的交换。那一天他们和柳镇其他一些没来得及逃到南山的百姓被日
本鬼子像串鱼儿似的用绳子挂着,押解到虎跳崖。父亲被挂在母亲后头,一路上,
他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被对母亲的关怀代替。那时候,他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注意
到了她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背软塌塌的,她腿弯子打颤,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被山
路绊倒。在他们前头有五六个人在枪声中倒下去了。母亲这时已经恐怖得发不出声,
腿弯子一软就要晕过去,父亲这时候不顾一切冲过去抱起自己的妻子,就在这时,
枪响了,一颗最要命的子弹从父亲后背进入,过左心脏再穿过母亲心脏的右侧。在
他们咽气之前,母亲还来得及扭过头,向父亲展示她的娇柔、依赖、无助和受到护
卫后的所有的宽慰、以及她对父亲所有的赞许,仿佛在父亲怀里,她便死得无怨无
悔似的。当然,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这是那天的幸存者柳全爷用一种文学的
语言绘声绘色地说给大家听的。柳全爷那时候是镇私塾的先生,直到八十岁还喜欢
谈感情。他那天恰巧被挂在父亲身后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在父亲往前冲的时候他被
拖到地上身上挨了五颗枪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柳全爷关于父母亲的故事让他感动,给他伤痛的心多少带来一点安慰,可是过
后,他一想起父母亲,心底里出现的仍然是原先那种模式的父母亲,也许他对父母
的看法已经形成定式,对女人的感觉也已经根深蒂固,再也无法改变。比如对那个
女人,他要定了她,不管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仍然要定她,再也不变。
父亲终于说出了久积于心的那句话,他说:“我把元霄一直当成是师傅的遗腹
子,是我的兄弟,我养他、爱他、宠他,都出自这个原因,可没想到他竟然是师兄
的儿子,不,我接受不了,到死也接受不了!”
也许承受不了的更有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即他那么敬重、爱戴、依恋,那么美
丽、贤德、善良,他心目中无可挑剔,世上第一的,他心底里一直当作母亲的师母,
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她和他,他们两个人怎么能忍心合伙起来欺骗师傅,这不是太
残忍太不人道了吗?
可是那时候他不知道实情,那时候他傻乎乎的,一天不去经堂就牵挂不已。他
从小失去父母,许多年来没人关心,也失去关心对象,已养成了自己关心自己的习
惯,可如今真的不一样了。为了师母一家和他自己,他去开荒,因为念头起得迟了,
好地都被别人开了去,他就只找到磊牛山北坡一块风化的红土地,一锄下去就会碰
到紫红的岩石表皮。他乘早晨上班之前和傍晚下班后去,忙了半个多月,终于开出
了两分地。他在土里拌上粪肥、草木灰肥,点上小麦种子,指望来年有个好收成。
那时候他和师兄之间的关系还是师傅死后不久的那个样子,怪怪的,让他理解不了。
师兄仍然时常让他给经堂捎去点吃的,过去常捎些饼干、嚼着满口是渣又带点辣味
的榨菜皮、他自己种的蔬菜等,现在他一般叫他捐米,半斤一斤的,说是自己省下
来没吃,或是从别处借的,都不让他告诉师母是他给的。师兄现在说话更少,活儿
干得更多,有意无意对师弟的关怀也越多。父亲本来是个好说话的人,和师兄在一
起说话没有回音,总是一个专说一个令听,听得那一个有时候还似听非听,父亲的
话就仿佛变成了自言自语,到他进入老年还有这个习惯:他在旁边说话,不管是身
边有人还是没人,也不管人家听不听,答理不答理他,他想说的时候就说出来了。
红嘴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下班后他照例拿上一把锄头和篮子绕到碾米厂后院
去。那原先是柳姓地主家的后花园兼果园,原先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后来果园没
人管,各种果树没人更新和嫁接,长出的桃子便又小又酸又涩,葡萄看着紫红,吃
着酸倒牙;各种花卉是资本主义的东西,更是没人理睬,就这样果园成了个废园,
东倒西歪几棵树,乱七八糟几畦菜。倒成了小孩捉迷藏抓蛐蛐会麻雀的乐园。
最近红嘴在靠近碾米厂墙沿处开了几畦地,种上了油菜、花菜和韭菜,因为缺
少阳光,那些蔬菜一律长得细嫩修长,红嘴常常下班以后就去那儿松松地、除除草、
捉捉虫子,临了总带一篮蔬菜回去。可是这一天他料理完菜地的事,那时候天已经
蒙蒙地黑了,走着路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平地上拖得很长,在坑洼处或在村的拦截处
则切成段,显得粗细不匀。红嘴悠悠走到废园门口,锄头扛在肩上,锄把上挂一篮
菜蔬,一只脚刚跨出门,便见民兵连长带几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他们一句话不说,
夺过红嘴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扣,同时几把手电一齐把光浇注在上头,那嫩翠的青菜
中间,格外醒目地衬托着一只破旧的布袋,就像红军长征时斜背在背上的那种,只
不过更细小些,在光注集中在它身上的刹那,它犹如通得人性一般,不安地蜷缩在
地上,恨不得让自己一下子变没了,但就像一条遭受四面袭击的蛇,纵有三头六臂,
也是插翅难飞了。
孩子一天天成长,又漂亮又皮实,过几天上街就有人说孩子又长高了一截。不
过在做母亲的眼里,孩子仿佛从来都那样,像眼前的那样,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只有眼前,只有她眼皮子底下的这一个,那么活泼真实、柔软温热,充满生命的热
力。也许是孩子天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对他的生长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她
惟一的感受是那些衣服怎么一件件变小了,她在裤脚袖管处接上一截又穿不上了。
女人把心整个儿放在儿子身上,至于对惨痛的过去,她宁愿自己像那件黑色外套,
静止着,沉默着,端庄着,威严着,永远把背朝向目光,上面落满灰尘,越来越凝
重和遥远。
女人有四十岁了。岁月并没有给她的外表留下多少印记,这使柳镇的女人多少
觉得有些纳闷。这期间,有好几处来经堂提亲,有城里人乡下人,丈夫原先同一个
单位的同事(马上要提副厂长)死了妻子,三番五次托人找上门来——女人都—一
谢绝了。据说柳全大爷亲自出马,要为他鳏居的儿子提亲。女人礼数周到,还是没
有应承。这在柳镇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柳全大爷虽说受管制,但在普通老百姓心目
中,威望丝毫没遭减损,他们给自己孩子起名、看流年风水什么的、甚至想听个笑
话、宽松宽松心,照旧偷偷找他。
柳全大爷过后对别人说,再不要去打扰经堂的那个女人了,她至死也不会改嫁
了。人们问他何以见得,性格一向快活开朗又喜欢说笑的老人却摇摇头,再也不肯
多说一个字,背过身,拖着一只脚点着一只脚走了。
女人在老人走后陷入了一片迷惘,脑子空白、手脚麻木,仿佛自己的思想和身
体都不复存在似的。那时候她正在堂屋的桌子上糊鞋底,面糊、剪刀、碎布条,摊
了一桌子。猛一抬头,看见老人硬硬朗朗正走上石阶,那跛腿在上台阶时几乎看不
出来。他嘴里咬个长长的烟斗,两手背在身后。走到天井,他摸了摸正在那儿玩耍
的孩子的头。孩子抬起头叫声老爷爷,又埋下头玩泥巴。女人慌慌地把桌子上的东
西收拾掉,让了坐,待上茶,垂手站在一边等老人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