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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之过?是谁让他们在这个时节挖窑洞的?明明知道到了换季时节,冻土会发生解
冻现象,还让这些人往虎嘴里钻?没人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人追查这些问题。在返回老屋
时,我一路血涌心头,为建源君之死而忿忿不平。之所以如此,因为从建井时起,四块石头
中间夹着一块肉的井下,都没有发生过如此重大的伤亡事故;而在井上却发生了一场塌方,
砸死了几个人的悲剧——而偏偏其中,就有长着一只“风泪眼”的建源君。他家里的爱人和
孩子,听到这个噩耗后,将如何承受这巨大的不幸?一个多月之前,我还见到他家中的三代
人——他除了妻子和孩子外,上边还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呢!
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我无法再入睡了。建源君那只迎风垂泪的眼睛,一直浮现在我的面
前;他昔日垂在眼帘里的那一滴滴大颗的泪珠,就像是一个个惊叹号似的,对我倾诉着一个
知识分子的悲伤。曾记得,在曲沃劳改队他干瓦工活儿时,我给他当过递砖递瓦的小工,那
时也是早春时节,他为“领口、袖口最脏”被引申为“领袖最脏”的冤案刚刚结束,才从反
省号出来不久。在修建窑洞时,需要蹬梯子到架板上去干活,我看他在爬梯子的时候,双腿
有点发颤,便一边给他扶着木梯,一边告诉他小心一点儿,以避免从梯子上滑下来:
“你蹲了些天反省号,体能大不如前了。上梯子的时候慢一点儿。”
他蹬上架板之后,回答我说:“摔死更好,给国家节约一个人的口粮。你也知道,人在
这年头不如一颗草籽值钱。老人家说过的‘人是最可宝贵的’那句话,连开国的将帅们都不
在其内,当然就更没有咱们的份儿了!”
我没有回应他的内心独白。因为他刚刚离开反省号,心里揣着一肚子窝囊,我要再与他
一唱一合,更会增加他内心的烦恼——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开始给他往架板上的灰斗里
上灰。我已然修理地球十多年了,耍铁锹比拿笔杆还要熟练,因而尽管我站在低处,但是一
锹锹灰浆,都能准确无误地甩进灰斗之中。忽然间,我感到有水点一类的东西,掉在了我的
脸上。最初我以为是灰斗漏了,但是用手摸摸,又不像是漏下来的灰浆,抬头一看,原来是
建源的泪水落到了我的脸上来了。
“你快看!”他对我轻声喊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蓝蓝的天——连一丝云影也没有,我不禁有点奇怪。
“看见了没有,大雁——”
我仰头细看,当真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看见了北去的雁阵。
这时我才找到了他垂泪的原因:那天空中的雁阵飞成一个“人”字形,把一个大写的人
字写在了天上。建源君手拿瓦刀,久久地抬着他的头。我也扶着那把铁锹,痴迷地目送着天
上的“人”远去。
这个场景所以使我难忘,因为其中含有苦涩的诗情,它使我由天上自由飞翔的“人”,
而想到地上失去自由的人。建源之所以流泪,怕是见景生情的缘故吧!此时此刻,他已然永
远闭合了他的那只垂泪的眼睛,在这大山之角长眠不醒了。这已经是一年前的往事了,可是
我的这位狐狸朋友,在夜静更深之时,引我到这坟茔中来,难道狐狸真有传说中的灵性?!
……
至于躺在这儿的另一位陌生的同类,我之所以跟他比较陌生,在于他说一口浙江话。因
为组里多是山西的煤黑子,他的浓重的南方口音,常常使人听他说话如听天书,致使组长阎
恒宝给他起了个“怪物”的绰号。在建井组内惟一与他能有一些感情沟通的,也只有我一个
人了。
他是在我们快要开掘到煤层的时候,调进我们组的。因为他干瘦得像是没有肌肉,人又
长得细长细长,一身矿工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我对他产生同情之心,是因为一
次在防炮洞里躲炮。
我问他:“你是不是身体有毛病?每次收工爬斜井出洞时。你总是走在最后边。”
他说:“我得了‘肌无力’的病。”
最初,我没能听懂他的话,直到他强使自己用北方话表达,我才勉强地听清楚了他的病
名:“什么叫‘肌无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他摇摇头:“我也解释不清。病因起于长期缺乏营养,是由细胞不断坏死而引发的。”
他毕业于地质学院,是来山西工作后被划右派的。他所以来到井下劳动,完全出于他的
自愿,他认为这正是他研究地质学的一个难得的机缘。晋普山地质结构复杂,在开山剖腹的
过程中,他会得到许多他想知道的东西。比如:这座煤山的形成年代,地壳如何在远古那个
时期,发生的天崩地裂,把大片的原始森林,埋在了地层之下等等。对于这些学术性的问
题,我不感兴趣;但是对于他对我说的,在煤层与石层的夹缝,会采出鱼化石或者什么海洋
动物的标本来,我倒是十分动心。
因此,我在挥锹往矿车里装矸石时,常常情不自禁地用矿灯观察石头。虽然“肌无力”
也经常这么做,阎恒宝怜惜他身体不好,便指桑骂槐地把火气撒到我的身上:“你他娘的在
于甚哩?完不成开掘进度,你负责任!”
我把印有鱼纹的石头,举给他看。他顺手把它扔进矿车车斗里,并训斥我道:“那是甚
的宝贝?老子在井下二十多年,见到这鬼玩艺儿多了!”
“肌无力”知道这是对他的变相警告,自然也不敢在石头上过多地消磨时间——建井队
每个组都有当天的进度要求,完不成任务阎恒宝是会骂爹骂娘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在
开炮之后装车时左顾右盼,上天不负有心人,在一次往车斗里挥锹装矸石时,我发现了一具
龟化石——它通体皆黑,龟头,龟爪以及龟背上的八卦纹络,都十分鲜明——很显然,是经
过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挤压,真龟才成了这个石龟模型的。
“肌无力”立刻走了过来,两只矿灯的强烈聚光,都照在这个小小的黑物上。
阎恒宝真是有老煤黑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他不知是何时走过来的,一把抢过这
个稀罕玩艺儿,扔在地上;并立刻挥动大铁锹,将黑龟与矸石一块儿铲进车斗里。然后,他
回转身来,把矿灯的刺目光束照在了我俩脸上,致使我俩不能不闭合上眼睛。只听他开口骂
道:“你们两个‘吃屎分子’真不开眼,那龟孙有甚的看头!前天俺说过你们一回了,你们
怎么是属耗子的——撂下爪儿就忘?我告诉你‘气无力’(阎不懂‘肌无力’这个词儿),
这都是从你下井以后,引出来的事儿——你要是在井下再找甚的龟孙鱼孙的,你就到井上干
活去好了!”
阎恒宝是个井下的拼命三郎,话虽然说得难听一点儿,井下老煤黑子都是这种脾气,因
而我对他的训斥并不反感。但是我的新同类“肌无力”,却觉得有点对不住我,他说今后再
不找麻烦了。但是,阎恒宝不知是出于对“肌无力”的爱护(因为他体能确实很难适应井下
劳动),还是出于对我们俩的惩罚,在那件事情出了不久,“肌无力”就被调到井上绞车房
开绞车了。这工作比井下轻松多了,井下矿车装满了矸石,用电铃通知他开车,他坐在绞车
房里启动绞车,把一斗斗满载着矸石的矿车,沿着轨道提升到矸石山;然后由倒车工把矸石
倒了,他再把空车放回到井下就行了。
他的工作虽然十分轻松,但是并非他的心愿,一个想在劳动实践中,对煤山地质有所研
究的人,是并不愿意离开那“阴曹地府”的——尽管那儿头上滴水,脚下淌水;幽暗的巷
道,全靠一盏盏矿灯照明;并且时时刻刻,都有被石头砸死的危险。是为了安慰我的那个同
类?还是我还在想念那只黑龟呢?也许是两种心情都有吧,我借一个倒班的白天,去了他开
绞车的矸石山(矸石山,就是井下矸石拉到井外堆成的山)。
我先在矸石山脚下转来转去,目的是想找回那只黑龟来。日夜三班倒的建井队,每天要
向这儿倾倒上百车的矸石,要找一块石头,我自知难如登天;但是人的欲望,是个十分奇怪
的东西,越是丢失了的东西,就越觉得它的珍贵。
“喂!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隔着绞车房的小玻璃窗看见了我,走出车房向我喊着。
我不愿意使他重新记起我俩在井下挨训的事儿,又一时之间找不到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