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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像是我们的影子一样,一直伴随着我们;在这寒酸的老屋生活上一段日子,倒是我们求
之不得的事。不是吗?!
初来小村时,尽管女娃改枝对我们不够友好,但是她历经了一段对我们的观察,见我和
她并非阶级斗争宣传的那样,不是牛头马面般的厉鬼,那双美丽的杏核眼里,便也开始出现
了几丝温柔,与张沪渐渐有了言语沟通,后来在她老爹的示意下,跟着张沪学文化,学画
画。当然她的这种变化,更大的缘由是铁匠老王对她的不断训示:“你以为劳改的牛、鬼、
蛇、神,都是青面红发巨齿獠牙的恶人哩!里边也关着许许多多的好人——俺念书的时候,
正赶上反右派,俺看右派都是敢讲大实话的人!你这妮子,不许给人家脸子看!”
多亏了王铁匠这根顶门柱,让我和张沪比那几户“劳改鸳鸯”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初来
矿山时,矿山尚未开掘,我们无煤可烧;但是做饭要烧煤,老王主动把小平车借给我们,让
我们到山脚下的小煤窑去买煤。古老的宅舍里鼠患成灾,一群群的红眼耗子经常跳到我们的
炕上,搅得我们夜间难以成眠。老王的母亲,让我们从他家的猫群中抱了一只非常灵巧的灰
猫过来,用以解决我们的睡觉问题(这只灰猫,后来成了我们的朋友,在我们搬迁后,成了
一只野猫。我用了几万字的篇幅,专门写了这只猫的故事,请读中篇小说《猫碑》)。人离
开了水,是没法活的。老王媳妇借给我们水桶和扁担,并教我如何摇动井上的辘轳。过日子
要有水缸,老王便带我到小镇上去买水缸。他帮我把圆圆的大肚水缸,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
上,并叮咛我在山路上骑车小心……后来,我们相处得像一家人了,老王对我们袒露心声
说:“当初,矿山到这里找房时,俺怕俺家里住一个杀人犯或偷窃犯甚的,还算老天有眼,
来了你们两个老右,有甚难处你们只管开口,俺能办的没有二话。”反过来说,这也是我和
她的福气——虽然,日后我们知道了我们住的那间6米小屋,是昔日王家老宅停放死人的房
间,我们并没有为此而感到不快,因为我们已是与死鬼打过多次交道的人了。
我们在这间小屋里,生活了两年多,直到矿山又盖了新的囚舍,我们才十分眷恋地。不
得不离开王铁匠的那问老屋。
第7节 我成了“煤黑子”的时候。
张沪的命运出现转机。
晋普山属于全国的优质煤田。煤黑子们都知道,所谓优质煤,首先必须是无烟煤;仅此
一点是不够的,优质煤田所蕴藏的乌金,还应具有耐燃、块大、无各种气味等特性。在煤都
山西的全部煤田中,晋普山勘探出来的煤田,属于优中之优(在70年代中期,它已出口日
本)。正因为如此,省劳改局才从本省各个劳改系统,抽调1000名劳改人员来到这儿开山
建井——再加上原有的监狱服刑的犯人,总共有几千个劳动力,以大会战的方式,开掘这座
黑金之山。
重工业生产,不同于在茶淀种田种稻,挖煤需要许多辅助工种配合,因而矿山附设机械
厂、制砖厂等多工种后勤生产基地。单就煤矿生产而言,又分井上和井下两大部分,我的身
体属于壮劳动力,从第一天开始,就被选进了建井队(即建井完成后的下井劳力);张沪与
其他女号,去参与砖窑制砖的杂项劳动。建井的含义,就是从地面开山剖腹,一直深入到地
下煤层,直到在地层之下建成四通八达的一条条采煤的巷道为止——我是参与了开钻晋普山
地下煤城第一块山石的人。
真是应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句古语,我在这儿又见到了昔日的不少同类,与我
分在一个组的就有高树森(原西城法院干部),金科(原贸易部的干部),其余的成员,多
是在山西的老煤黑子了。我们打的是一口斜井,井口沿一定的角度向下开掘。山腹的煤越
好,山表的石头越硬,因而在入秋以后,铁锤震裂手掌的事屡屡发生。裂纹疼痛难耐时,便
用胶布缠满了手掌,白色的胶布很快变黑,还没有挨着黑煤手已然成了黑熊掌了。因而,每
每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张沪常常笑我的手成了讨饭花子。
我说“开矿的活儿虽然很累,但是我挺开心。手黑不怕,就怕心黑。”
她问我在骂谁。
我说:“我骂在曲沃差点送了你一条命的那个人。”
她说:“这儿的劳改干部,比那儿的心地善良。”接着,她告诉我一件我意想不到的
事:狱政科的一位名叫武守先的管教干部,找她谈话了,公开对她发生在曲沃的事情表示愤
慨。目前先让她离开劳动岗位,在砖窑做脱产的宣传员工作,并在积极查阅她的档案,看她
是不是属于漏摘右派帽子的一个。
“真有这事?”我不无忧心他说,“现在可是‘文革’时期。”
“山西人做事武断,于连长是那方面的武断;而这位武守先,是这方面的坚定。”张沪
对我说,“他甚至怀疑我这样的人,当年划右就是失误。一般的干部,谁敢这么讲话?可是
他敢。该怎么对你说呢,我认为他对五七年的反右,就有看法,只是无法对我直接表达就是
了。”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董维森、高元松、曹茂林——也许在这方水土中,又出现了一个不拿
板斧的“程咬金”?我当时虽然不能确认这种可能,但我希望这是一个奇迹。细想想,也不
是没有这种可能,在曲沃支“左”的吴排长,不就是与于连长并非一种类型的干部吗!他何
尝对张沪的问题没有同情,只是在“一打三反”的气氛下,他受级别的限制,无法表达他的
真实观念罢了。因而我祝愿好梦成真。
由于有了张沪告诉我的这个消息——尽管它还不是事实,对我的精神鼓舞还是很大的,
所以在建井队的日子里,我像牛一样地拼命劳作。打炮眼,放开山炮,看乱石在隆隆炮声中
漫天飞舞,看斜井一天天深入地壳,自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矿工了。记得,在远离地表的地
层深处,有一天管理我们的秦队长,在休息的时候问我:
“你这个过去拿笔杆的人,想到过要来给大山钻洞没有?”
“没有。”
“现在你有甚想法?”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个煤黑子,也有煤黑子的乐趣。”
“行了,你改造得差不多了。”
不久,秦让我担任了这个小组的副组长。
而今,我回忆起那一段岁月,我仍有恋栈之情。它不仅仅铸造了我结实的肌肉,强化了
我面对困难的坚毅精神。最为重要的是,它使我具备了一个底层人的心田。除去每天去挖洞
之外,回到那间老屋里,还要挑水做饭,这期间我学会了擀山西的硬面条,因为面条越硬,
越能抗饥。张沪在砖窑搞宣传,比我还忙,白天她要自觉地劳动(尽管她可以不劳动,专事
宣传工作),晚上,她有时还要留在宣传室,写墙报和黑板报。记得,在当年的冬天,我有
一次去井台摇辘轳,一不小心把一只水桶掉在了井里,在用钩子打捞水桶时,那根结了冰的
井绳,在我结了冰的手套上滑来滑去,任凭我怎么折腾,也捞不出那只水桶来。最后,还是
王铁匠下工回来,我在井边打着电筒,他把那只水桶捞上来的。
由于我在井边捞桶捞了半天,在如镜的水面上,我看见了自己发间的第一缕白丝。在感
伤我捞水桶无能之际,也深感岁月之无情。于是,在我的一个小本本里留下了几行自怜的
《提水篇》。诗曰:
初春花织锦
雏鸟漫天游
少年遇神童(指与刘绍棠相识)
文海荡双舟
声声泥土歌
字字心泉流
愿做文苑草
力学孺子牛
何罪触雷霆
五七竟成囚
李白发碎叶(指李白发配新疆碎叶)
我配晋阳丘
哀哉一炭翁
井边拉铁钩
冰手握冰绳
井台滑溜溜
猛然窥水镜
白发染黑头
不如变水鬼
生死一断休
至今,那本本上的纸页已然发黄,但它却是我在那一段日子里的一张自画像。一方面,
我要求自己能坚强地活下去;另一方面,我面对困境也常常颓然自悲。建井这个活儿,越往
下挖越困难了,每每向地下深掘上几米,后面要跟上砌碹(即像城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