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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对你说呢?”当我们走近了老残队的队址时,姜葆琛对我感伤他说,“那形象
就像是《红岩》电影中的华子良。华子良还能围着监舍跑步,他不用说跑步,连走路都不行
了。狱医说,他熬不过今年夏天。”
我拉着苇车,慢慢地向前走着。不知为什么,我怕见到吕荧了。我之所以帮着姜把苇车
拉到老残队,一是出于对这位来自清华大学的同类的关照,更为重要的心理需求,是想见上
吕荧一面。我把车把往地上一放,十分矛盾他说:
“就送你到这儿吧,我们的苇子车怕是在等我了。”
姜说:“你既然已经到了这儿,还是见上吕荧一面吧!”
我迟疑地望着那几排破落的房子。他抄起小车车把说道:“走,跟着我走,老残队没有
你们队那么多规矩,反正他都是快要去见上帝的人了,队长都怕进这个院子。”
自我斗争的结果,我还是跟他去了——当时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笔下会出现吕荧的
名字,我去看吕荧,完全来自于“物伤其类”的良知感召。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令人心
碎的一刻——吕荧躺在炕上,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的外形;昔日的一位大写的人,此时抽缩得
如同一个小小侏儒。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成了一具只会出气的木乃伊。我在劳改队见到过不
少的死者,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使我为之泪落并为之动容的——在吕荧这具活尸面
前,我失去了严酷生活赋予我的冷静。归途上,同组的成员张奎令与我说东说西,我则缄默
得像个哑巴。我似乎觉得我们的车上,拉回来的不是“腹中空空”的芦苇,而是沉重如铅的
历史。
老残队在茶淀西荒地,是距离“586”坟茔最近的一个分场。就在我们去拉芦苇的几天
之后,吕荧走完了他的路程——当年他仅仅55岁。不久,在那芦苇塘围起的一片乱坟中,
拱起了一个新的土丘。土丘前竖起的一块红砖上,只留下粉笔写着的两个白字:吕荧。
第8节 三个同类相继驾返“瑶池”
这里所以盗用仙境中的“瑶池”之名,既有祭悼亡魂升天之意,又因那个“池”字为水
字旁,三个死者中的两个,是因溺水而去了天堂的。
第一个死者,是知识分子中书呆子的类型,他并非自杀,而是被自己的刻板和痴愚杀死
的。他名叫张赞祖,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张资平的儿子,划右之前是新华社的资料员。张资平
在鲁迅先生笔下,其形其像无需笔者多言——但是在他儿子身上,却难以发现父亲的遗传基
因。在老右中间,他是个最安分守己的人,用同类陈端昭的话说,他的安分守己到了机器人
的程度(不知这样一个木讷的人,何以在五七年也成了右派)。
张赞祖负责一块水稻实验田,实验田的旁边有一个调配化肥的池子。有一天,陈端昭走
到池边急于小便,便往化肥池里撤了泡尿。张赞祖立刻急了,认真地朝他喊道:
“哎!你为什么往池子里撒尿?”
陈不解地反问说:“你这个人也真怪,往池子里撒泡尿怎么了?”
张急赤白脸他说:“会影响调配好了的化学成分!”
陈笑了笑:“你这呆子,怎么会成右派?划你右派的人,真是瞎了眼。”
就是这个老老实实的老夫子,在春未的水田耙地季节,出了使人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
死亡事件。在农场的所有农活中,在水田耙地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当时还是春寒时分,水
田里放满了水,拉着耙地器的马,在泥水中走着,后边手扶耙地器的耙地人,要跟在马儿后
边,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直到这块水田被整成一字形的水平线。
马在前面被泥水溅成泥马。
人在后面被泥水溅成泥人。
而人不同于马的是,马有一层皮毛护身,不怕泥水之冷;人可没有那么方便,不能穿着
衣裳下水,因而在没有女号的地方,往往是冒着刺骨的水寒,光着身子下水。像张赞祖这样
的一根筋,是干不了耙地的活儿的——他的任务之一,是每天拉着耙地归来的马,到水塘里
把马身上的泥洗涤干净。他干这个差事的时候,总是用手牵着马的缰绳,惟恐马儿逃跑,等
马洗完身上的泥浆之后,再把马牵入槽头。有一天,这个书虫又牵着马到水塘边洗澡,哪知
这匹马离开泥浆地以后,洗澡心切——张赞祖刚刚拉着马缰,那马儿就朝水塘狂奔。本来张
赞祖扔开马缰,任它去水塘也就行了;可是这个呆子,受习惯心理支配,还是死死地拉住马
缰不放。结果是马把他也拖到水塘中去了,这个呆子是只旱鸭子,不懂水性;当时又适逢水
塘边上无人,那马洗净耙地的泥浆回到岸上,独自奔向槽头吃它的草料去了;而绝对忠实于
自己职守的张赞祖,就再也没能上来。
北砖窑的乱坟岗子里,有了张赞祖的名字。这不是自杀,也可以称之为自杀——自杀于
他刻板的忠诚。虽然这种死亡颇有点“末路英雄”的别样风情(是为了农场的一匹马而死
的),但是他死了也就死了,在坟地上和其他死亡号一样,土丘前只有一块砖头。
第二个自杀的人,是前文提到的陆浩青。这是与张赞祖在思想上遥相对立的死亡。从他
进了劳改队后,就有了结束生命的念头,笔者在前文中提及过,他在团河的三畲庄已悬梁自
尽过一次,只是因为他的命大,被人发现救了下来。如果当时的政策能够给他以工作或学习
的机会,这个来自清华化学系的尖子生,也许会有“回头是岸”的悔悟;但是,当时的政策
不仅没有给予他任何温暖,反而把他当成精神病患者处理,送进了公安局开设在延庆的精神
病医院(吕荧也一度被当成精神病患者处理过——笔者)。这种雪上加霜的冷冻结果,无疑
地更加重了陆浩青的死亡决心。团河的同类开往老巢茶淀时,又把他从精神病医院弄了回
来,当成好人一块儿奔赴茶淀,致使他走向死亡的深渊。
他在回到茶淀之后,便开始了自杀的轮回“游戏”:在团河他是用一根绳子,来到老巢
他依然“照方抓药”。第一次他自挂于一个窝棚里,被同类救了下来;第二次,队长专门派
积极分子毛振甫看守他,他换了个地方,躲到厕所背后的墙根,再次把脖子伸进死亡的圆
圈,不幸的是又有人发现了他,他被同类从那个绳套中抱了下来;第三次,他开动一个化学
系大学生的智慧,在大白天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刻,溜到房后同类们晒被褥的洋灰杆子旁,钻
进自拴的那个○形套套。同类们都出工在田,看守他的毛君大意失职——他终于去了他向往
已久的去处。待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面色紫青,停止了呼吸。同类们急不可待地把他放
倒在地上,大个子尹长宙对他进行人工呼吸——但是一切都为时过晚,陆浩青的魂魄离开了
他不愿意呆下去的地方,飞向了他几次争取、几次失败,最后终于获得成功的鬼城丰都。
此事对我震动极大,虽然他自杀于东区,西区的同类们听到消息后,还是足足议论了好
一段日子。多数同类都在感伤之余,感到自己的怯懦。前文提及到的“林妹妹”自投什刹
海,曾使我们苟且偷安的同类,无以面对勇者;此时有良知的同类,又受到一次灵魂的震
撼。
但是前面两个同类的死,都不具有第三个自戕者的丰富内涵。他名叫敖乃松,上海人,
曾就读于南开大学物理系。此君本是改造中的积极分子,他之所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大程
度上是出于他的自悔。据知情人告诉我,敖君昔日曾有过误伤同类的行径——被伤害的不是
陌生的同类,而是他同类中的知己。其实,在改造期间,为了争取个人的前途,不顾别人死
活的人,在老右中不乏其人。但在前途的梦幻破灭之后,能有敖乃松勇气者,几乎是后无来
者——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屹立在苦难年代的知识分子面前的一座丰碑。
这个悲凉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秋天。有一天劳改队搬家(从一个队调往另一个队),同类
们看见敖乃松把他的行李装在了搬家的大车上,但是到了新的地方,却发现敖乃松失踪了,
以他的表现来说,没有人怀疑他会逃跑,或者出什么背离改造经伦的事情。
大家纷纷议论着他可能的去向:
“是不是去买什么东西去了?”
“再远的地方也该回来了。”
……
其中一个同类,忽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