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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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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快的速度返回市内的,在路上,一个昔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突然盘桓在脑海中:
古人说的“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这两句成语,真是准确至极。外院迟家的孩子,之所以能
跑几十里路,特意给我送口信来,因为她的爸爸迟家庆,也是一个在边疆改造的劳改犯。我
们外院紧挨着迟家住的还有王家,他家的长子王金柱,在茶淀改造;如果再加上张沪的话,
一共有四个之多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在刚刚受到冲击,红卫兵第一次给我母亲颈上挂
上大牌子的时候,我母亲曾当场倒在地上,是外院迟家的迟晚枫,王家王金柱的兄弟和内院
刘嫂的儿子小胖送我母亲到医院抢救的(此事我母亲一直没有对我提及,是怕我为她挂
心)。毛泽东的阶级分析,到了“文革”年代,我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这是生活告诉我
的,而非书本的启示。
    这次回家,我没有再像做贼那般,而是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的。
    进屋之后,我首先看见了我的儿子,又看见了我的母亲——尽管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
景,却恍若隔世。
    我的可怜的母亲!
    我的可怜的儿子!
    命运没有太苛刻我们这个早就被强台风吹散了骨架的家庭——派出所同意接纳户口,老
母和幼子可以在北京安身了。世界上失而复得的东西,比原有的存在还要珍贵。这是“文
革”中的心路历程,给我的认知。

第4节 远行者在大沙漠的足音
        行文至此,我不能忘却对我的另一部分同类的追踪报导——因为他们是50年代受难者
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那个年代的更大的牺牲品。在时代的祭坛上,他
们比留在团河农场的我们,承受了更大的不幸。
    那挂列车,还没有开到吐鲁番车站的时候,已然有人跳车逃跑。逃跑的人中,多属流
氓。小偷之类。老右们是安分的,他们并没有因为从“桃花源”步人苦寂荒凉的沙漠而改变
初衷——道理十分简单,他们是为改变自身的政治面目而来的,只要是按照招募时的承诺,
给予他们一点政治上的温暖,他们会拿出全部的力量,成为屯垦大沙漠的一支可以信赖的队
伍。他们不仅能武,而且能文——来自北京各大学院的学生和部分教师(包括一部分家在北
京的),几乎都登上了那挂北行的列车。
    记得,在那天的大会现场,我遇到了我昔日的同行——原中国青年报的记者陈野,我和
他有过如下的一段对话:
    “你为什么要走?”
    “在这儿呆下去,有啥子前途?”他老家四川,1947年秋天在上海参加的地下党。
    “去了那儿,你就能保证身份会有变化吗?”我说,“你是我党的老同志了,你确信这
一切都是真的?”
    “他妈的,我就再信这一次吧!那儿比这儿艰苦,也许能从艰苦中获得一点回报。”他
说,“留在北京有啥子意思,天子脚下都乱成了这个样子,走这一点儿眼不见为净。只当是
人生的又一次赌博,如果发现受骗上当,我腿下还长着两只脚,去当流浪汉么!”
    他就这么走了。在此之前,他也和我一样曾经有过梦幻,他是以老党员、老记者的双重
身份,走进《中国青年报》大门的。报社头头,曾答应他等环境再宽松一点时,调他回来先
当纸库的管理员,然后看形势发展再另行安排。但是越来越紧的政治空气,把他这一点点希
望化为泡影,他心灰意冷之后,便有了远走高飞的念头。
    到了边疆不久,他就发现原来允诺的条件,没有兑现任何一条——同类们每天在沙漠中
修公路,于是怨言四起。特别是随着“文革”武斗的升级,那里严酷的阶级斗争的戏开锣,
老右重新成为射击的靶牌。加上当时一些同类与非同类,在1967年春天,逃离开沙漠的人
越来越多——陈野便滋生了逃离无边无际大沙漠的念头。
    1968年的8月1日,他所在的劳改中队全体整体。陈野借口前一天把铁锹丢在了工地
上,他要去工地把铁锹找回来。管理他的队长姓金,觉得平日埋头干活的陈野,不会出什么
问题,便对他开了绿灯。他顺利地通过了警卫的岗哨之后,便匆匆奔向了他藏衣服的地方
(前一天他已经把衣服藏在了工地上),他埋起了换下来的衣裳,穿上新衣就朝叶城方向跑
去。叶城即古代的碎叶,是唐代大诗人李白落生的地方——他不敢走公路,也不敢坐长途汽
车。天黑了在维吾尔族老乡家中借宿了一夜,人家不知道他是个边陲劳改队中的逃犯,还给
了他两条羊腿吃。第二天早晨3点,他就不辞而别上路了。
    当时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对不起这家维吾尔老乡;但是一个逃犯,无法对人家解释
清楚,他只好在临行时,对着那间少数民族土房,鞠了三个大躬。之后,他不敢在原地久
留,惶惶不安地踏上行程。他沿着沙丘小路,步行了约有一百多华里,才到了叶城。他摸摸
衣袋,里面的二百多元钱和百十斤粮票还在(这是他积累下来,准备外逃时用的),便开始
了他的流浪生活。他原计划是一路南行的,但是汽车站有红卫兵盘查,他只好在叶城的三条
小街上转来转去。头一夜,他是在麦秸垛里度过的;第二天,他还是没能登上汽车,新疆夜
里很凉,他想找一个暖和一点儿的地方过夜。就在他踯躅于一家茶馆旁边时,叶城的警察见
他行迹可疑,把他叫到派出所,对他进行了审问。
    陈野最初告诉警察,他是四川来的记者——因为他有着浓重的四川口音。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采访。”
    “采访什么地方?”
    陈野胡乱说了一个地方的名称——他来新疆一年多,知道一些新疆的情况。
    “有记者证吗?拿出来!”
    陈野本想不亮自己的原来身份,但是此时他已无法从这儿脱身,他在无奈之际,只好把
昔日的《中国青年报》的记者证,当作护身符咒,递给了警察。如果他事先不说是四川来的
记者,这张护身符咒,还可能起一点作用——尽管那是50年代发的,外壳已然破旧;但是
上面印有报社公章,那位边疆警察可能把他一放了事。可是他偏偏说他是四川来的记者,与
记者证单位相异——他被带到了收容所。
    当天晚上,对他的问讯升级了:“我们问过《中国青年报》了,没有你这么个人。”
    陈野想了想,如果他们真的问过北京,那方面不可能回答没有陈野这么一个人;北京只
能回答,他是个右派。因而他壮着胆子反问说:“你把电话记录拿给我看看。”
    “我们给你的四川老家打过电话了,也没你这么一个人。”
    陈野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审讯方便,而对他进行的欺诈。便胆子大了起来:“难道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儿?你们根本没有打过电话。”
    当夜审讯,到此结束。
    之后,他被闲置于收容所,每天吃着收容所里的窝头,喝着收容所的菜汤。这几天是他
最难过的日子,因为他在无事可干的日子里,忽然想起再过上多半个月,就是他在上海参加
地下党21周年纪念日了——那时候,国民党到处抓捕共产党人,抓到就要枪决;自己当年
没有被敌人抓住,而今却在这边陲收容所里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自欺欺人地编织谎言,以求
自保……陈野到底何罪之有?!
    有一天,那位审讯他的警察又来到了拘留室,跟随他来的还有一个《新疆日报》驻本地
区的记者。无能的警察不再开口,而是让那个记者对他提问:
    “你说说看,《人民日报》第一任社长是谁?”
    “范长江。”
    “新华社的第一任负责人呢?”
    “吴冷西。”
    这位记者又问了他一些有关新闻工作的问题,陈野对答如流。在没有破绽可寻的情况
下,那位代审的记者只好告诉那位警察,他是一个真记者。审讯草草收兵,可是并没有把他
放出收容所。陈野这时才意识到,在这混乱的年月,各地都在忙着武斗,这么一个非常容易
查清的问题,硬是查不清楚——这倒也好,他反而有希望被放出去了。但是他一天一天地
等,一直等了46天(他是在收容所里度过他的入党21周年纪念日的),终于等来了结果—
—这个结果不是喜剧,而是出乎他意料的又一个悲剧的开端。
    非常不幸,劳改队里的又一个名叫奇行忠的逃号,被抓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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