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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飞鸽”中的一员,每个星期有一次回家的机缘。但是我的心又有些酸涩,难道一个知识
分子,最好的结局,就是纳入“飞鸽”的队伍?茶淀的老乡戏称这些就业人员为二劳改——
就是说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离开专政的囚笼——这不是我的近虑,而是我的远忧。
我是在永定门转乘开往市内的公共汽车的。冬天大黑得早,没走出农场时天已然黑了,
待等汽车快要开到我阔别了三年多的那条魏家胡同时,街上已经行人稀疏。我暗自庆幸我是
晚上回家,没有熟人能认出我来。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狂跳了起来。不
远处传来小贩吃喝着叫卖“紫心萝卜的声音——这声音我是非常熟悉的,昔日的冬夜,每到
这个时刻,我都丢下耕耘之笔,跑出院门,买上一个又凉又脆的萝卜,嘎叭嘎叭地咬上几
口,以助文趣。但此时我却怕与那个卖萝卜的老头碰面,他走北墙根,我走南墙根——一句
话,我完全是一个过街老鼠的心态,似乎那些与我无关的路人,都是两只眼睛盯着我的猫。
古语说:作贼心虚。在那个专政年代。不是贼的人,内心也像是揣着一只兔子,七上八
下地不得安宁,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记得那天,幸亏把门的高家,还没有关上院门,我轻轻
推开院门,又轻轻地关上。我家住在后院,可想而知我会脚步无声地穿过前宅。当我来到后
院我母亲和我儿子住的西屋时,三间屋子里还有一间亮着灯光。我一边叩打有灯的那面玻璃
窗,一边轻声喊了一声:“妈——”
“谁呀?”
我的心在颤抖,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同样失去了常态。
“是我!”
够了。世界上最熟悉儿子声音的是母亲,她匆匆地拉开了屋门别棍。老母亲开门的速度
之快,显然是由于她的兴奋和惊愕。然后,她匆匆地关闭了房门,满脸恐惧地对我说:
“你怎么回来了?”
“妈,您放心,是队长叫我回来的。”
母亲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是真?”然后,泪水便像小河一般,淌下她的双
腮。
临近家门时,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绝不流泪。家里家外。就我这么一个男子汉了,不
能对一老一小轻洒泪水。我笑着对母亲说:“我能回家您该高兴,说明我的问题有希望解决
了。”
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你可瘦多了!瘦多了!”
“您不是说过人太胖了不好吗?现在我们能够天天吃上白面馒头了,比茶淀强一百倍
了。”我说,“您想想,团河才离家几十里地远,等于就在您的身边!”
母亲还想多说些什么。我说:“为了能早点到家,我还没吃饭哩!”
这句话起了作用,母亲赶紧捅开火炉,给我弄吃的。借着这个空档,我悄悄走到床边,
仔细端详与我阔别了三年多的小儿子。他仰面睡在床上,脸儿鼓鼓的像只皮球。一定是他白
天玩累了,我与母亲刚才的一切,他一概不知——不知道也好,不要让他的梦随着我和张沪
的处境,而变得像破碎的肥皂泡。过早地告别童真,对孩子是个最大的痛苦。眼下他还不知
道什么叫右派,也还没有懂得那道政治代数题——右派=反革命;一旦他知道的多了,光洁
的额头上,会提前出现皱纹的。
我亲了亲他的脸蛋,又给他掩掩被角,坐在桌前吃母亲煮好的热面条。之后,我和母亲
度过了一个高兴又酸楚的夜晚。我们是三代人挤在一张大床上睡下的,母亲告诉我写字台上
堆起的老高老高的一摞火柴盒,是一老一小的主要谋生手段,孩子姥爷(张沪的父母亲)每
月支援一点,加上我曾有一点稿费存款,日子还能对付。我对母亲说的几乎都是让她宽心的
事,比如,报社把搜查时拿走的东西,如数退还了等等(其实是否如数,我根本不知道)。
我至今清楚记得母亲说了如下的话:那书咱就别要了,你看看这些年倒了霉的都是你们有文
化的人。我母亲是个大字认不了一斗的文盲,能在那个年代讲出这些话来——并被后来的历
史所证实,实在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我拉着儿子从众的手,去照相馆合影留念。无知而纯洁的孩子,高兴得蹦着跳
着走出院子。他看不出院子邻里的眉眼高低,而我则把人间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北屋刘家,
东屋霍家都出身不太好,因而对我有着本能的同情;外院的迟家与王家,家里都有人被关在
大墙之内,所以有着同病相怜的内在关系。所以当我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时,没有歧视的目光
扫射过来——但有的知识分子邻居,我实在不敢恭维。我想了想,为了避免多余的话,还是
打主动仗为好,因而不等询问,我抢先告诉他们:放假一天,回家看看。尽管这样,霍家大
妈,刘家大嫂还是问这问那,并一致说我精神很好。我自知这是对我的安慰,还是感到如梗
在喉,有说不出的酸楚与苦涩。
好不容易走出院子,与小儿子在照相馆合影完毕。小小人儿紧紧贴着我说:
“爸,你总不在家,怎么只休息一天?”
我支应着。
“别人的爸爸,都住在家里,你也搬到家里来住吧!”
我正在想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才好,他的另一个不解的问题又提了出来:“爸,你放假
回家了,妈妈怎么不放假回来?”
我不能不欺骗童真了,我说:“快了!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我无言以答。因为我们走了三年多的时间,在小儿子的心中藏着无数个“为什么”,而
这些为什么都是我回答不出的问题。与其如此,还不如沉默无言为好。小儿子在高兴中还提
出些什么,我己无法述说清楚,但在这个时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还没有去派出
所报户口呢!本来这是昨天晚上就该办的事情,因归家心切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而此
时,小儿子又紧紧地贴在我的身边,带他去派出所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久别父亲的孩子,
好容易享受到一点点父爱,不愿离开我一步。我只好匆匆地先把他带回家,对母亲耳语了几
句,让母亲把他哄骗在家里画火车(他从小爱画火车,于1979年我彻底平反时,他考取了
中央美院)。
我家的住地属于景山派出所管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一个被专政者的身份,走
进公安机关。好在派出所的户籍警,听完了我的自报,并没询及我其他问题,这使我在走出
派出所时长出了一口气。事后我才知道,管界内的被专政对象多得很——我因为是初涉雷
区,自然是充满了不安。也算凑巧,在胡同的拐弯的地方,碰上了昔日管理我们那一片的片
警小刘,我只管低头走路,自然是他首先发现了我。
“喂,你回来了?”
我过去总叫他小刘,此时却喊不出这个称呼。我连连点头:“农场放假一天。”
“你现在在哪个劳改农场?”
我如实告诉了他。
“好好劳动,国家总有一天会用上你们知识分子的。”
我见他态度和蔼,便大着胆子对他说道:“刘同志(是不该称同志的,但我找不到更为
合适的称呼),我家里只有一老一小……”
他马上打断了我的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多麻烦你了。”
话也只说了这么多。他虽然不忌讳我,但我怕给人家找麻烦。在那个岁月,一个身穿警
服的人,主动与一个等同于反革命的右派打声招呼,就算是有胆子的了——我有这方面的自
知之明。回到家里,与母亲说起路遇小刘的事儿,母亲告诉我,他曾来过我的家,问过有什
么困难,能做到这一点,至少不是势利眼的小人。中午,母亲给我烙的肉饼——当时的肉是
定量供应,我那一顿肉饼,大概吃掉了一老一小全月的猪肉。
下午,我与儿子享受了天伦之乐。他把一棵画满火车的纸,一张张地摊开在床上。他说
这是火车站,他长大了要去当火车司机。我笑,妈笑,他也笑。本来我是要去看看刘绍棠
的,但觉得刚刚回家,就离开家去办个人的事,是会让老母亲和小儿子伤心的——加上当时
电话还很不普及,无论去哪个朋友家一趟,都得有半天的时间。要知道,这一老一小是我灵
魂的一个组成部分,三年多梦魂萦绕的感情断桥,是难用半天时间弥合起来的。
在我记忆中,那是最短的一天。黄昏来得比任何一天都早,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