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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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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同类相亲,黑乌鸦对‘黑五类’中的‘老五’流下的眼泪!”
    一片嬉笑之声——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同类们一起苦笑。
    “不!你们都说错了。要说析梦问卜,还得我曹克强。”师大地理系来的老西子,露出
他的斑斑黑牙。他一开口,就使同类哑音,“让我看,你们这些甚的‘吃屎分子’,只有在
这儿接受劳改的命。你们读过《易经》没有?那里边充满了辩证法,比如,其中的天人合一
以及阴阳互换甚的,包括了宇宙间的许多学问。我们都是在五七年倒了大霉的人,维熙君比
我们的命运更惨,夫妻俩一块从天堂进了地狱——《易经》中包含的物极必反的哲理启示我
们,如果这泡老鸹(即乌鸦的俗称)屎,落在当年的乾隆皇帝身上,当然是大凶的象征。但
是我们已经是地狱里的鬼了,《易经》中的阴阳转换告诉我们,这泡老鸽屎,无论落在谁的
身上,谁都要走好运了。而老天有眼,这泡老鸹屎不落在别的同类身上,偏偏落在维熙君身
上,正是天意表明维熙君命运要有什么转机了。你们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辩证法,因而对这
泡老鸹屎,做出了完全相悻的解释——我在这里有必要对你们进行一点辩证法的教育。”
    曹君是老右中少有的几个幽默人物之一。他读过的杂书又多,因而当他的话一吐出舌
尖,当真起到了压轴戏的作用,有的同类表示同意他对这泡乌鸦屎“反弹琵琶”的解析,并
拿我开起心来:
    “哎呀!从公将有什么喜事临头呢?”
    “摘帽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也许是要唱一出《天河配》吧!张沪是不是要来团河探视你?”
    本来,同类们难得找到一个取乐的机会,那泡乌鸦屎便成了劳动中的一乐。曹君还煞有
介事地向同类们宣布:你们这些“吃屎分子”一旦不吃劳改饭了,政府再不管你们,你们怕
是要喝西北风活着;我这老西子不怕找不到饭辙,摆个卦摊甚的,还能喂饱肚子。至今,这
一场苦中作乐中同类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当天,我也丢开了晦气,和同类们乐成一
团。但是人生一世,确实有无数的巧合,就在那一天晚上,我们正在读报的时候,与美国鬼
子在朝鲜打过仗的小队长王贵峰,从队部办公室开会回来,就招呼我说:“董指导员找你,
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我说:“前几天刚刚找过我了。这次……”王贵峰说:“为啥找你,我不知道,反正不
是为书的事。第四小队原来的小队长,要调到院门口当中队值勤,是不是叫你去到第四小
队?我这可是胡猜,你可别认真。”
    我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在我的劳改历史中,一直是一头磨道上的驴儿——听人呼唤
的;要我去指挥别人——那等于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可是白天与我在一起干活的同类们,却
立刻和那泡乌鸦屎联系到一块儿了,说我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候了。并且在我走出屋子的时
候,有人高喊——乌拉!(乌拉即当时的苏联语“万岁”之意)
    从“乌鸦”到“乌拉”,真有点像是一个寓言。一切正如王贵峰所告诉我的那样,我走
进董维森的办公室,他就通知我这一“任命”。我反复说明我不是那块材料,又没有干过这
种工作。我说我不怕劳动,不怕吃苦——但是不会组织劳动,更没有管理几十号人的本领。
董维森一开始没有批评我什么,听到后来终于识破了我的心机:
    “你是不是不愿意向政府汇报别人的思想,以显示你的清高?”
    我违心他说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是董维森对我亮出了底牌,他说:“你们里边不缺爱
打小报告的人。比如,今天在工地上,一泡乌鸦屎拉到你身上的事,我马上就知道了——政
府的耳报神有的是,可是这种汇报对你们自己毫无意义。上边关注的不是这些屁事,而是你
们中间有代表性的人物的动态。比如,你要去的四小队里,有被毛主席点过名的谭天荣,有
被陈毅称之为忘了本的刘介梅式的人物周大觉……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们不过才来了多
半个月,有关他俩的报告不少,但是从我的感觉里,都不是真实的——其中不外说他们至今
还如何如何反动。我看,他们各方面都还不错嘛!所以,要找一个能识大局。有清醒意识的
人,去这个小队。看了你的副档,别人说你思想反动的小报告不少——我看都是一些急于立
功。泯灭知识分子天良的人。说到这儿,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在那个年代,一个劳改干部能讲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我感到震惊。在《走向混沌》第一
部中,我曾写到过一名叫曹茂林的中队长,他展示的是对苦难囚徒人性美的一面。当然潜藏
在人性美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是曹茂林对受难知识分子的无法表达的同情;而这位董指导
员,表现出来的没有人性的面纱遮面——他与我谈话的内涵则完全是政治性的命题,因而我
坐在他对面的木椅上,惊愕地答不出半句话来。“你听明白了没有?”他见我久久无言,走
到火炉旁捅了捅炉火——再把屋门关上,然后又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两眼直视着我说:
“你折进大墙的原罪,我都看了。你事后写的检查,我也都粗粗地翻了一遍。该怎么对你说
呢?大跃进、大炼钢铁……你表达的是许多老百姓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我顶多算半个知
识分子吧,但不是个睁眼瞎子。上次找你谈话,我有一点儿没有告诉你——你那部退到这儿
的小说《黑土》草稿本本上,分明写着‘经查,没有发现问题’——既然没有问题,为什么
非把你送到这儿来!”
    我低下头来,无言以答——因为我不仅很害怕提及这些问题,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可
是此时此地,被一个对我执行专政的干部,提了出来(正是基于这些原因,当1979年我的
问题平反,我从山西回到北京之后,我急于要去看望的劳改干部,除了曹茂林,就是董维
森。曹没能找到,而找到了董——他请我在西皇城根他的家中吃了饭,在对饮之中,我和他
一起回忆了当时的许多生活细节。我代表我们一代受难知识分子,向这位正直并关注中国前
途和命运的公安干部,表示了深深的敬意)。面对董如此的坦诚,我已无退路可寻,但我清
楚地记得,我对当好这一角色仍然十分胆怯。
    回到监舍,当天晚上就从二小队搬到四小队落户了。尽管是一个简单的行李和脸盆之类
的杂物,还是有几个同类帮我搬运。之所以如此,皆因那泡乌鸦屎的故事,在曹君“反弹琵
琶”的解析中,似乎得到了应验。在某种意义上回眸当时,这种命运的安排,是早就注定了
的——因为董十分看重知识分子的良知。但是此举,对我也有着它的负面价值——它使我本
来就孕生了的梦,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仿佛我真是怀胎十月的母体,那婴儿当真就要分娩了
似的。
    这个婴儿就是在我心中已然死了的文学。我写信给绍棠,给燕祥,给厚明……我告诉他
们我还活着,而且活得离他们越来越近,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相互叙
叙别情。绍棠的信,复得非常及时,他告诉我燕祥正在忙于搞一部苏联的《叶尔绍夫兄弟》
的舞台剧本,他则在写他的小说。至于时局,时暖时寒,听说党内又有反右倾之说云云。他
在信尾是不留名的(这是我进劳改队之前,就相互约定了的),但他那粗粗的、挥洒自如的
钢笔字,我已然结识八、九年了。也就是在这段时日,我复苏了的文学神经,指使我给我文
学启蒙老师孙犁,写了一封十分动情的信。为了不给这位我崇敬的前辈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右派身份连累善良),我特意用了一个印有许多花纹的信皮(就像是一个女性的信函),
并隐去发信的地址,将信寄往《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我在信中告诉孙犁前辈,我虽身处逆
境,但无论还要面对多么大的困难,我的生命都不会离开文学。信尾,我告诉长者不必复信
给我,我正在某一个劳改驿站上过着常人感悟不到的生活,并希望孙犁珍重身体。
    没有料到的是,孙犁当真收到了这封信。当我在1979年复出后,孙犁同志为我第一本
书作序时,在书的卷首留下这样的一段文字:
      如果我的记忆力还可靠,那是在一九六四年的秋天(应是一九六三年
    的早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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