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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儿不几天,就听见一件这样的事儿:有两个莱园队新号,偷拿黄瓜带回宿舍的手段令人
心颤,甲和乙各把一条拉秧的黄瓜,塞进对方的肛门里去,以躲避回宿舍时的检查,偷拿手
段如此下流,但还有能识破这种下流手段的岗哨(此工作由改造中的“积极分子”承担),
这两个人被脱下裤子,从肛门中各被拽出来一条黄瓜。乍听到这条新闻时,我不相信它是真
的,后被莱园队的一个老右证实——他亲眼目睹了这个悲凉场面。
“黄瓜事件”典型地反映了当时劳改农场的饥饿程度。说起来也很好笑,我和杜高
(“二流堂”吴祖光小集团成员)所以能在农场里蝼蚁般的人丛中相见,也是饥饿当了我们
的引线。一天黄昏收工后,我照例拿着我的饭碗和搪瓷缸子去打饭,当我从那扇小窗口拿到
两个白薯面窝窝头和一碗菜汤,匆匆往宿舍走时,发现了一个面孔消瘦的年轻人,一边跑着
一边往嘴里填塞着窝窝头,一个长着螳螂腿的人,在后面边追边喊:“喂!你站住——”
“嘿!他抢走了我的窝头了!”
“大伙截住他。”
我顿时明白了。前头的那个年轻号,是抢了后边那瘦汉子的晚餐。虽然这儿贼多如牛
毛,但在饥饿年代抢吃别人那口饭,仍然是众矢之的。于是有人奔了过去,我也不由自主地
随着大伙朝那抢食人走去。待等那瘦汉子和众人赶到“小强盗”身边时,他已经把两个白薯
面小窝头都填进了肚子,并可怜巴巴他说:“我得了浮肿!等肿到肚脐眼,我这条小命就交
代了!我得活下去呀!我实在饿得受不了啦!你们愿意打就打,愿意扇我耳光就扇我耳光
吧!反正早晚我得死!”
真有几个年轻号上去揍他!可这瘦汉子长叹了两口气,把年轻号给拦了:“算了!算
了!我饿一顿认了。就是打死他,他也吐不出窝窝头来了!”
我突然发现这个又黑又瘦的汉子很面熟,片刻的回忆之后,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杜高。
他也认出了我,彼此都十分尴尬。昔日在北京文坛上的青年作家和青艺的剧作家,居然在这
里见面了,那抢食的浮肿号当了引见的红娘。荒唐?是够荒唐的,怪诞?这见面的场景就是
一幕时代的怪诞戏剧。一个瘦弱的书生没有保卫那一口食的本领,被人嘴边夺食之后,还去
阻拦别人不要殴打那个抢食的人,这可能是知识分子区别于其同类所特有的悲哀吧!
人群散了,我俩才开始叙旧。得知杜高在1958年就发配到兴凯湖农场去了。中苏关系
恶化的大背景,使得兴凯湖凡属右字号的,像候鸟南飞一样,离开了那冰铺雪盖的世界。到
清河农场之后,老右就化整为零,分散在了东、西两个半球的各个劳改分场。其中文艺界的
人士不少,我能记下的名字有:中央美院的汪志杰,中央工艺美院的何雁呜,北京电影制片
厂的导演巴鸿,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汪明。著名女歌唱家张权的爱人、男高音兼指挥莫桂
新,本来也应随候鸟南飞的,但是在兴凯湖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他死在那块苦难的土地上
了,葬身的乱坟岗叫太阳岗,多么辉煌而美好的讽刺,囚徒死后才能得到太阳的照耀,真是
个绝妙名字。那儿临湖风光十分秀丽,小小土丘一字排开,上边插着一块块小木牌:劳教分
子×××之墓。后来干脆用红砖代替了木牌,红砖上用白粉笔书写上死者的姓名,一场大雨
浸过,粉笔笔迹消失,那死鬼就成了无名野鬼。
后来,在劳改队,偶然间遇到了巴鸿(《智取华山》导演之一),他说他在莫桂新临终
时,曾有幸见过莫一面。当时,莫刚刚被一辆牛车从七分场拉到总场医院门口,巴鸿当时在
文教队改造,匆匆赶到现场去看他,莫桂新此时已骨瘦如柴,分辨不出站在牛车旁的就是巴
鸿;之后,巴鸿到分场演出,归来时莫桂新已经不在人世了。使巴鸿深感悲凉的是,莫桂新
葬身的坑穴,就是巴鸿和另外几个演员挖下的。当时文教队的任务除去排“革命戏”外,就
是在“太阳岗”挖坟坑;每个人定额三个坑,挖完收工。春、夏、秋三季事先挖出一排排死
人坑,以免冬天埋死人时坟坑不够用。巴鸿还干过埋死人的活儿,从总场医院把尸体弄上担
架,直奔“太阳岗”。要是赶上“大烟炮”飞舞的冬天,尸体冻得梆梆硬,抬尸人到坑前把
尸体向沟里一翻,再把担架抬回来,莫桂新的命运也不例外,他的一腔忠魂留在那块冷土上
了。几铲黄沙一盖,他就去了天国。
初到清河农场时,我觉得这儿比兴凯湖要人道些,有时收工迟了,便会在苍茫的暮色中
看见平板大车上装运着棺材,沿着农场道缓缓向“586”行进(各个分场都是夜间埋死
人)。后来老号对我揭了谜底:哪有那么多木料给罪犯打棺材,你看见的是一口无底的棺
材,到“586”的穴坑前把棺材罩儿一抬,一扬车把,人就顺到坑里去了。埋完死人,把棺
材罩拉回来,再罩上其他死鬼。有时饿死的人多了,一个棺材罩不够使,就干脆裹上被褥,
外边用席筒一卷,并排躺在大车上,拉往“586”。我不太相信这老号的话,有一次干稻谷
装车的活儿时,我悄悄地向车把式验证真伪。车把式戏谑地对我笑笑:“你是新来的吧?实
在只有一口无底儿的棺材,那是变戏法给路人看的!”(我的长篇小说《龟碑》中,写了这
一细节)。
原来这是伪装出来的人道,我深感自己的幼稚和无知。我甚至想象过我或许有那么一
天,也被罩起来拉往“586”,因为每天能听到农场往外拉死人的消息。为了抵挡饥饿,为
了活下去,队伍出工和收工时,不断有人跑出队列,蹲在那儿拔一株野蒜或抠一个漏挖的萝
卜头什么的,性急的在衣裳上蹭蹭,就塞进嘴里;不太急于“进口”的,把路上捡到的野物
装进衣兜,晚上下锅煮熟后才吃。这成了每个人的条件反射,走路时眼睛总像满地找银子似
地向路边窥寻着。我没有勇气跑出队列去挖野食,但用铁锨翻菜地时把翻出来的一个个白菜
根,装到兜里,回去煮白菜根以充饥倒是常事。初冬时节,每到吃晚饭的时候,各个墙角都
闪烁着火光,好在清河农场处处是芦苇,拢上一把当干柴,把铝锅往两块砖头中间一架,就
吃起“加餐”来了。
记得,有一次疏浚排水沟,以加深沟的容水量。就业的“二劳改”队(解除劳教的人
员,住在铁丝网外的红砖房内)紧挨着我们的工作段挖河泥,一个叫刘岳的“二劳改”的活
段正好和我邻界。我正在低头干活,耳畔忽然听得“咯吧咯吧”的声响,有意无意地扭头望
去,顿时使我瞠目结舌,原来他正在嚼着一条水沟里捉到的活鱼,露在嘴外边的鱼尾巴左右
摇摆,发出咯吧咯吧的抽打声(若干年后,我看见电影《苦恋》中有个镜头,正和刘岳饥不
择食地生吞活鱼的情景一模一样)。我怕他不好意思,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干活,哪
知他反而吆喝起我来了:“喂!水沟里有鱼。咱们身上就缺动物脂肪。这东西虽有点泥腥
气,但能解饥就行!”听了这汉子的动员,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细想想,若不是饿得难
耐,他会把一条活鱼生嚼了吗?“活下来就是胜利”,是这儿劳改人员的口头禅,它不是很
唯物吗?
为了能够生存下去,饥饿迫使最底层的人,向原始生活回归。其他类型的囚徒自不必
说,就拿知识分子来说,也逐渐蜕变去那层清高的外皮,露出原始的形态,前文提及到的工
程师肖乃信,在土城骂流氓骂得那么尖刻,但在一次晚间集合站队时,我亲眼目睹他捕捉飞
向电灯亮光带翅的蝼蛄,抓住一只往嘴里填塞一只,直到队长向他大声斥责为止。
事后,我曾间及肖乃信:“什么味儿?”
“没吃出味儿来,只知道往嘴里填。”他说,“肚子总像个无底洞。”
“克制一点不行吗?”
“你家里老母亲给你邮寄食品。我是孤坟野鬼,谁管?只有在困境中自己求生!”他振
振有辞地回答,“我一不偷,二不摸,吃野食不算丢人。”
“我担心你吃了有毒的东西,坏了自己的肚子。”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说。
不久,从六中队传来一个老右病危的消息,他叫陆丰年,落生在解放前的十里洋场,按
照毛泽东的阶级分析法,他属于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