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毫不气恼,豁达地对待这个戏谑性的绰号。一个昔日的高级工程师,如此和常态相悖,使
我们都感到惊奇。有一天我俩奉命去食堂给集体打饭,食堂里的窝头不知因何没能按时下
屉,我和他靠在荫凉的墙根下闲扯起来,我才找到了他今日变态的生理依据。从他划为右派
分子时,家里的妻子和儿女已声明和他彻底决裂并脱离关系。这个打击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当他从死境中重新有了生存欲念,他就强制自己要忘掉昔日的一切,而昔日家庭的欢乐,是
他首先要从头脑中驱除的,所以,他一反沉默寡言的性格,成天他说,成天地唱,不让脑袋
有瞬间的空隙,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精神变态狂。但作为社会中的一个能呼吸的活人,无法
割断往昔,他以欣喜的假面掩饰着辛酸悲楚的内心,以喜剧的形式扮演着悲剧的角色。我同
情他——从心底怜悯这个“同类”。
后来才知道伙房误了开饭时间的原因:日前伙房里出了一桩凌亵女号的案子,不知是伙
房里的哪个男号,在蒸窝头时用玉米面捏了一个完整的男性生殖器,蒸熟了以后故意送到女
号那边去。女号发饭时惊叫起来,便找来女劳改队长控告伙房。刚才伙房正在开会,追查制
造这个模拟性器官的元凶哩!
“混蛋——”肖乃信提着菜桶,走在归途上愤然地骂了起来。
我只是低头苦笑着,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让我们和这些臭流氓吃一锅子里的饭!”肖乃信的破锣嗓子很响,“这是我们
的耻辱。我抗议——我抗议——”
我制止了他,但我尊敬他的这声呐喊,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还原了知识分子的本来面
目。他皱着眉头,瞪着眼,唇边粘着白色唾液、严然像个凶神一般。
吃饭之际,几个老右议论着这件事。有人说这是原始的生殖崇拜!有人说车道沟里的王
八身上驮着的圆帽石碑,也是男性生殖器造型。还有的人说,列祖列宗的石碑也是这么延续
下来的,说明×是人类得以繁衍的老祖。肖乃信对这些议论十分恼火,他说:“是不是土城
把你们都同化了,按你们的说法,那男流氓应该做那个‘玩艺’了?堕落!这是堕落!”
没有人和他争辩,因为他有着绝对的固执。明明身子已全部掉进了井里,脑袋却想留在
井上。他想保持知识分子的清高,因而将嬉笑怒骂集于一身,这也是他特殊的精神平衡术之
一吧?!
第2节 从“土城”押往茶淀
直到初秋时节、我们才得以离开土城,奔往茶淀农场(劳改单位内部称它为“清河农
场”)。仍然和去塞外营门铁矿那样,列车一分为二,前几节车厢坐的是公民,后几节车厢
拉的是囚犯。
跟去营门不同的是,我妻子张沪就在这块土地上改造,命运也把我抛向这儿来了,这多
少带给我一点幻想的快意。列车过了天津以东的军粮城、塘沽,铁路沿线开始荒芜起来。目
光所及之处,除了盐碱滩外,到处是茅草和芦苇塘。
这挂列车由于拉了我们这些特殊公民,车尾显得超长,以致我们到站下车时,没有站台
可踩,路基是个斜坡,站立不稳的就要滚到坡下。腿脚不十分灵活的肖乃信,行李就是和他
一块打着滚儿下来的,他站起来拍拍尘土,看看周围岗哨林立,不但有机枪,还有马队巡
逻,便又耍开了半疯。他把行李往肩上一扛,笑嘻嘻地向岗哨及马背上的士兵大声吆喝“仪
式可太隆重了,谢谢列队欢迎!”
战士没有理睬他,带队的队长却训斥他:
“你这老反革命,不老实铐起你来!”
押送囚犯的劳改干部,衣里总是要装着几副“镯子”的,在这漫荒野地里下车,手铐对
囚犯起着威慑作用,行车途中,前节车厢中有个扒窃犯想跳车逃之夭夭,就“咔嚓”一声被
戴上了“铁镯”,然后以他作典型,到各个车厢去作示范。待到从火车转乘大卡车时,三个
武警表演装车绝技,一人抓住带铐人的后衣领,另一人抓住他的双脚,像往车上扔一麻袋粮
食似的,在下边悠了几下,便狠命往车厢板上一扔;这时第三个武警,趁势向上一托,那个
逃号就被掷到了卡车上,身体撞击车身发出“嗵”的一声巨响。
这儿是方圆几十里地的一个劳改农场,里边关押着万名左右的各种类型的囚犯,是北京
市的最大劳改点之一。解放前这儿曾是海盗出没的地方,解放后犯人在这儿开始了劳役性的
屯垦,到了我们去这儿服劳役的1961年,里边已是岗楼和铁丝网交错,稻田、葡萄园和茅
草、野蒿相织的劳改“圣地”了。
“圣地”二字是我们用的形容词。一是形容其大,二是形容其自然环境。这儿遍地长着
铁杆芦苇,特别是被称之为“西荒地”的西半球,只见芦苇不见树,只见碱蒿不见土,是个
混沌待开的自然世界。要是单从空气新鲜这一点来说,这儿理应属于第一流的休养圣地。东
半球由于囚犯开发较早,到1961年已初具小小市镇的规模,有一个造纸厂,有一座大葡萄
园,葡萄园中矗立着一座白色的二层楼房(人称“小白楼”),里边住着总场的政治委员,
往西走不远还有一所公安医院,这医院是为劳改干部和囚犯而开设的。总场场部下设一个犯
人剧团,梅葆玖、叶盛长、赵慧绢等名角,都曾是这个犯人剧团中的成员。著名古典文学教
授文怀沙、作家孔厥也都在这东半球上服过役。
西荒地则是以阿拉伯数字排列的:有581分场、582分场、583分场、584分场、585分
场和586墓地(著名美学家吕荧就埋在“586”的乱坟岗子中,本书第二部《折梦“桃花
源”》中有所记述)。“581”到“585”一律是单一模式建筑:几排红砖房,中间有一广
场。周围挖有积满污水的壕沟,壕沟旁编织着铁丝网,以示楚河汉界。“586”没有壕沟,
死了的“大劳改”和“二劳改”在那儿获得了自由,离地不足二尺高的小土丘前有一个个小
木牌或竖起一块红砖,上边写着死者的姓名。
我实在无法估计大跃进后的饥荒,在这个偌大劳改农场究竟投下多么浓厚的阴影。我最
初的落脚点是“西荒地”的“583”,卡车刚刚开进壕沟包围的院门,就看见衣衫褴楼的老
号,在壕沟旁的垃圾山上扒拉着东西吃,他们抓起烂菜帮子和秫秸秆儿,在身上擦擦就往嘴
里送。他们对这些新号的来临,显得司空见惯毫无兴趣,头也不抬地像公鸡刨食一般,在散
发着臭气的杂物堆上扒来扒去。
这个镜头对我刺激非常之大,使我至今对这一场面的记忆仍清晰如初。难怪营门铁矿那
些老号谈起去农场,惧之如临虎口呢!按说这儿是生产粮食的地方,理应吃饱肚子,恰好相
反,奔波了一天的我们,晚上领到的“进口货”是两个鸭蛋般大小的“红色窝头”,它不是
红高粱面捏成的,而是白薯面捏成的。吃第一口很甜,吃第二口比高粱面窝头爽口,吃第三
口觉得顺食管往下咽很滑溜,吃第四口时一个小窝窝头就光了。两个小窝头下了肚子如同没
吃一般,在营门铁矿不知饥饿滋味的我,头一天就受到了饥饿的威胁。我端起搪瓷缸子喝菜
汤,里边有几条像蚯蚓一样的麻绳菜,喝到最后缸子底部沉淀下一层厚厚的泥垢,我只好泼
掉了它。
几个老右重新回归到五毒混杂的队伍当中,徐恭瑾和我分在一个组。肖乃信和我分开
了,但还在一个中队。领队出工的两个小队长皆为在这儿改造了两年多的右派,一个叫朱
诚,另一个叫徐洲。朱诚原是北京市某小学的小学教师,人长得魁梧漂亮;徐洲原是北京丰
台区某中学的音乐教师,人很温良恭谦。掌管我们的劳改队长姓刘,部队转业军人,共和国
之初曾经入过朝;教导员姓姚,老号们偷偷叫他“姚菩萨”,从绰号中可见他对劳改分子并
无恶迹。但这些干部都不足以改变我们的处境,刘队长说的一句口头禅是:“我相信党处理
你们是正确的(先给自己支撑起保护伞),就是有处理不当或个别冤枉的案例,你也要在这
儿老老实实地劳动改造。这儿是执行单位,谁闹事惩处谁,准消极混泡收拾谁!”话虽说得
过于粗鲁一点,实际上就是那么一回子事。
我们队属于大田队,干的是挖沟开渠一类的活儿,间或也到田野里收割稻子或砍高粱。
到这儿不几天,就听见一件这样的事儿:有两个莱园队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