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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盲流耗子,鬼着哩!铁丝网是圈不住他们的!”他说,“他背石头爬山爬得那
么快,就是想躲开你们的目光,寻找逃跑的机会哩!”
“噢!”我恍然大悟。
“我干了几年派出所工作,了解这些‘大眼贼’!”他说这个形容词时,脸上没有憎恶
的表情。“其实,这孩子素质不错,只是当浪儿当得野了性子,成了标准的‘飞鸽’牌!”
我没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一个劳改干部对一个逃号如此宽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
甚至怀疑他这番话是个诱饵,在暗暗审查我的思想,我最好的态度就是缄默,像哑巴那样一
言不发。
“你写过几本小说?”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我更加不知所措:“三本!……我攻击了党的三面红旗,不然……”
他打断了我的自卑而廉价的检查,问道:“你爱人也跟你一样进了土城?”
“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去了哪个劳改支队?”
“不知道。家里来信没提起她。”
“她叫什么名字?”
“张沪。”
“行了!你可以走了!”他说。
归途上我的心失去了平衡。凭着我的直觉,这个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的曹队长,对我并不
带有审查之意。我甚至觉得他的许多潜台词,都是没有办法破译的密码。有一点似乎可以断
定:他是个十分宽厚而富有同情心的劳改队长。我特别注意到一点,是其他劳改干部从干部
食堂吃饭回来,快要走到办公室的时候,他才中断了和我谈话的。
谜。
从这天起,这个谜就不断困扰着我。也许是创作这个职业病的缘故,我本能地留意起曹
茂林队长来了。他在队列前讲话,声音不高,但面孔严厉,特别是剖析起那些刑事罪犯对社
会的危害时,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他很少严厉地训斥“思想犯”,顶多说上几句“思想反
动”这个流行字眼,显得空泛而无内容。只有一次他对一个右派发了脾气,那是他看见一个
原大学助教,在厕所后面的垃圾山上捡烟屁股。他咆哮如雷地吼叫着:“你还算知识分子
哩?简直是自甘堕落!几年下去,我推断你会变成地痞流氓!无耻!无耻!”是牵动了真
情,还是他迎风站在院内的缘故,此时他那只患有迎风落泪症的大眼睛,滚动下一滴一滴的
泪珠(1986年我写中篇小说《风泪眼),是从他那只滴泪的眼睛上得到某种悟性的启
迪)……
曹茂林的形象顿时在我眼睛里高了许多。他这几句话讲得十分深刻,使我铭刻在心。劳
改队里集结了三教九流,说它是个大染缸并不过分,他及时提示知识分子们要警觉,不可随
波逐流。几天之后,我们在搬送石头的料石场休息,他走过来把我叫到一旁,我以为他要布
置什么学习任务,他却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打听了一下,你爱人已经不在土城收容所
了,估计是女的都去了清河农场。”老实说,前两天的谈话,我只当他是随便问问,事后也
就淡忘了;他却当成了一件事情,特意来告诉我。他是专政干部,我是被专政的对象,能够
如此真诚相待,使我十分感动。掐指算算,在我20年的改造生涯中,我历经了几十位劳改
干部的管教,但真正以诚待人,并对我和妻子流露出同情的不过三四个人,曹茂林算是其中
的一个,而且是第一个。记得当时,他还告诉我可以让我老母亲来这儿看看,从西直门乘火
车到康庄下车!矿山每天有车往返于营门——延庆——康庄之间,和司机师傅说两句好话,
一直能把老母亲拉到矿山来。“儿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看你活得挺健康,老人夜里睡觉也
就踏实了!”这几句富有人情味的闲话,说得我泪眼模糊。
够了。
他对我的情谊是够了。五七年反右之后,开始了一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为了保卫自己的
生存,人们说点违心话,必要时把人生当成舞台演演戏,都是可以理解的。特别是对劳改干
部而言,他们在监督改造罪犯,而上层也在审视监督着他们。他们最容易因犯“划不清界
限”的罪过而失足落水。不是吗?!(因而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阅读苏联流亡作家索尔
仁尼琴作品的时候,我觉得他以主观上强烈的爱憎,取代了劳改队的客观现实。他只写了残
酷压榨的一面,这是真实的;但生活中存在着的另一种真实,却被他的憎恶吞噬了。有恶无
善或有善无恶,都构不成一个社会的总体。而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总要审慎地认识这个总体
中的个体,特别是在《古拉格群岛》那样的宏篇大著之中,索氏把一部分个体生活内容抽掉
了,把憎恨宣泄到了极至的地步,这不能不被视为政治扼杀了他的某种文学真诚。这是题外
话)。
井下需要壮劳力,我被从井上调到了井下,并被曹茂林任命为大组组长。这个差事本是
可以东溜西看不参加体力劳动的。我没有自寻解脱,因为劳动可以麻木人的中枢神经,人在
紧张的劳动中可以忘却烦恼。矿井里一片幽暗,几盏照明灯悬在立柱上,可以使人麻木到动
物的程度。营门铁矿出产的又是红褐色的矿石,每天被开掘矿石的风钻震得两臂发麻,以致
在夜里都感到大炕在身下颤动,就若同地震一般。进井脸是白的,出井后个个成了红脸关
公,红矿石的褐色粉尘染红脖子和脸,涂红了你的眉毛,并被你呼吸到肺部。劳改队发的纱
布口罩,只是一种装饰品,繁重的采矿石劳动使人汗流浃背,井下没有一个成员是戴口罩干
活的。
铁矿石开掘不比煤矿开掘。它的岩层结构坚硬如铁,风钻钻头顶在石头上打眼,溅出一
串串闪亮的火星。而大部分人手中没有风钻,要从事原始的开掘方式:一把大锤,一根铁
钎,一个人手扶铁钎,另一个抡锤击铁钎。钻出孔眼来装上雷管炸药,然后引爆放炮。我有
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是和歌唱家徐恭瑾配套干活。他抡锤时我扶铁钎,我抡锤时他扶铁钎。
在空旷阴暗的矿井下,两个老右派到一起,自然是倾吐苦水的最好时机。他在社会上留下妻
子和小女儿,既担心妻子跟他离婚,又怕小女儿有了继父,因而话题不是他的歌唱业务,就
是感叹人的命运蹉跎,间或在劳动休息时,看看队长不在身边便唱起催人泪下的苏联古老的
民歌:
草原望无边
路途遥又远
路上一车夫
饥寒快死去
告诉我老婆
再不能相见
结婚的戒指
请你送给她
矿井拢音,歌声雄浑,沙哑而悲壮的回声,经久不散。我常常在他的歌声中潸然泪落。
紧闭双目,靠着凉冷的井壁想自己的心事:母亲额头上的皱纹,小儿子的笑靥,妻子因消瘦
而塌陷的两腮。曹队长的消息当然是可靠的,但她究竟到哪儿去服劳役呢?她那弱不禁风的
身体,又能干些什么活儿呢?我不存在徐恭瑾的犹豫,我们俩双双身陷囹圄,命运像一条苦
藤把我俩紧紧地捆在一起,在整个北京市也算绝无仅有的一对苦瓜了。
“你的命运比我强一点,到底是一个人进来的!”我说。
徐长叹一声:“各有各的难处!”
“你妻子不是没提出离婚吗?”
“还没到那一天,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她善良吗?”
“就是她有菩萨娘娘的心肠,在这个年代也会变得冷酷起来。”他说,“到那一天,我
不会怨恨她。时代每天制造着生离死别的悲剧。”
“你没死,你说得很好。”我内心充满苦涩地为他解忧。
“好?谁知道这纤夫的纤绳要拉到哪年哪月!”
“唱支《船夫曲》吧!”
于是“用力拉,使劲拉”的宽阔而深厚的歌声,从他喉问喷发而出。我嗓音不好,但酷
爱音乐,陪他一块儿唱这首歌。每当此刻,我就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背纤的纤夫,拉着一条
沉重的木舸,在积满泥沙的古老河谷弓背弯腰而行。古俄罗斯的纤夫还有伏尔加河为他抒解
忧闷。古老黄河的纤夫每天还能听黄河的一路诗歌。这儿无曲无歌。由于埋有矿藏的山皆为
秃山,因而这儿没有一棵绿树,山上也不长青草,春日到来之际,难以觅到任何一朵报春的
野花。有的只是岗楼、铁丝网和到处书写着的“认罪守法前途光明”一类的标语。每每从岗
楼下经过一次,都要先笔杆条直地站好,向持枪警卫的士兵喊一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