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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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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老婆也在土城?”
    “是。”
    他刚要继续往下点名,我突然像乞丐一般问道:“能叫我见一面吗?她身体有病……”
    “当初你们不坚持反动立场,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劳改干部不正面口答我的请求,
反而朝我心脏部位刺了一刀,“记住,这儿不是什么施舍仁慈的地方,更不施舍资产阶级人
道主义。惟一的前途就是脱胎换骨,等你们改造好了,才能有那一天!”
    听了训政本该知趣地坐回地铺上,但是不存在的幻觉仍然支配我讲了这样几句话:“队
长!能不能把我们送到同一个劳改队去,不然我母亲探视儿子和儿媳,还要跑两个不同的地
点!”
    回答是可想而知的。
    坐在发配塞外的火车上,我为自己的懦弱而浑身发烧。扭头看看武警,武警头戴国徽庄
严而立,那闪亮的手枪插在皮带间,一只手紧握住枪的后把。回过头来看看窗外,八达岭起
了风,夏日那葱郁的绿色荡然无存,七八级的大风摇撼着枯枝枯干,穆桂英点将台蒙在一片
混饨之中。影影绰绰可见山巅上的烽火台,它像个历史证人一样,看征人出关,看犯人远
行。今天,它又冷眼看这列爬行的火车了,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装运着几百名不寻常的
旅客吧?!
    大山巍峨!
    大关雄浑!
    我甚至后悔自己没有在春日来过长城。从进入《北京日报》,我就为当好记者。编辑而
忘我工作,稍有闲暇,我还要提笔写描写新生活的小说。从进入京城之日,虽知长城近在咫
尺,但舍不得抽出时间来瞻仰这条盘卧在山尖上的龙。这次倒是见到长城了,却是在这寒风
凛冽的冬日,没有春色,没有诗情,有的只是萧萧万木和在万木萧萧中出关服劳役的囚徒。
    早晨登程之前,每人发了两个窝头。此时在没有暖气的车厢里,冻得石头一般。我机械
地嚼着窝窝头,品味着人生的苦涩。当初,秦始皇修筑长城时,这儿走着数不清蝼蚁般的民
夫和苦力,据说那是为了抗御外侮之必需;今天送我们这些打入另册的人们,又是保卫“钢
铁长城”之必需!是“把北京变成水晶城”之必需……
    强权即真理。
    无权即无理。
    别了!未来的“水晶城”!
    我等待着这位大人物的诺言兑现。
    列车穿过了大山,关外尘沙飞扬。这儿风更凛冽,远远看见一个旋风拧成的通天上柱。
当车停在康庄车站时,我们这些成员面面相觑。像西直门车站一样,武警早已在站台架上了
机枪恭候。由于风太大,士兵们那绿色棉军帽下边的带子,一律紧紧地系在下巴颏上,有的
怕风沙迷眼,还戴上了风镜。
    我们摇摇晃晃地先搬运行李,把卸下来的所有行李搬上卡车后,才被通知登上无篷卡
车。没有泯灭尽净的羞耻,使我在搬运行李时,一直低垂着头,因为我怕列车上的旅客中,
有亲友或相知的目光。在这方面,我很钦佩那些刑事犯的勇气,他们在搬运行李时还不忘和
车窗里的旅客逗乐,因而不断招来战士的怒斥:
    “低下头来走路!”
    “没脸没皮的家伙!”
    那位“杨子荣”此时严然就是圆睁二目的门神,他在大风中屹立着,一动不动地监视着
我们这些搬运夫。直到我们最后一个成员登上卡车,他才钻进卡车的驾驶室。我至今清晰地
记得那条黄尘滚滚的驿路,它从康庄曲曲折折地向东北方向延伸,十几辆卡车中只有头一辆
是幸运儿,后边一串都要吃前边轮下滚起的黄尘,所有车上的成员一律面向车尾;即使这
样,我头上一顶系着扣儿的破呢面棉帽子,还硬叫大风给刮去,不知飞向了何方。
    “这是好事。”一个东北小盲流对我说,他叫那德广。
    我无心回话,把头埋在虱子成堆的皮袄领子里。
    “到那儿就摘你的右派铁帽!”这个小土猴儿,闪着一对大眼睛对我唱着喜歌。
    在土城帐篷里他年纪最小,初进上城时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大孩子,也被关在“五毒”
当中。后来在他交代罪行时才知道,他是吉林某地(是否那拉氏宗族的后裔记不准了)的一
个浪儿,在饥荒年间流入北京,公安机关几送几来,后来他偷拿一个副食商店的蛋糕,当场
被抓,便以屡次盲流加偷窃为由,送到土城来了。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笑露出虎牙尖尖。
他常常自动去抬饭簸箩或倒尿桶,帐篷里的成员却对这偷嘴吃的“小家雀”印象不错。那次
队长点名无心地露出我的原来职业以后,他特别显得和我亲近。一次,在厕所里大便时碰在
一起,他便问我:“写书这活儿好学么?”我说:“我已经被开除出那个行列了,别谈它
了。”他说:“随便聊聊,我又不给你打小报告。”我说:“算了!别学这一行,这行挺害
人的!”他听不懂,刨根问底没完没了地问。我心绪很坏,提起裤子走了。在帐篷里他坐在
我对面的地铺上,每每望见他那双晶黑晶黑的童眸,我就觉得我亏待了他似的,便有意躲开
他那双幽亮的目光(十几年后,当我在山西伍姓湖劳改农场的窑洞里,偷偷写小说《远去的
白帆》时,他成了我搭七巧板时的模特之一)。此时,在黄尘滚滚的路上,他浑身上下虽成
了土人,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而动人。他不该来这儿——他进来的太早了。
    风势仿佛渐渐小了一些。回头望去,是一座高山挡住了风路。汽车一路上盘,我们终于
看到了目的地。那是依山势而起伏的排排红砖房,红砖房的周围站立着高高的岗楼。
    “到了!”兴奋的声音。
    “到了!”疲惫的声音。
    “到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土猴们的脸上开始有了喜色。我的心也从空中掉在了地上。总算是到了“站”了,这儿
虽属塞外,离北京还不算远;离北京近一寸,仿佛就和母亲的心贴近了一尺。别的都丢了,
离老母亲和小儿子近些就成了我惟一的安慰。
    卸完行李,站队点名经过检查没有发现有一个逃号,那“杨子荣”冰冻的脸上露出一丝
温意,并在队列前,对我们进行了第一次训导。他说:“凡是跟我来营门的,都是有福分
的。这儿是劳改矿山,下矿井的壮劳力每月粮食定量52斤;此外还要发工作服和柳壳
帽。”每月52斤定量,在饥荒年间确实是个十分诱人的数字,不要说那些“盲流”和扒窃
犯,就连我都为这个数字而心动。在饥荒席卷中国的1960年量器秤杆脱销,除了特权和社
会上层“不知饿汉饥”之外,几乎家家买了秤,每顿饭都计算下锅的米。我住家里的外院有
五六家,家家都这么干。至于“天府之国”四川以及产粮区河南也饿死数以万计老百姓的小
道消息,已是乌鸦满天飞。“瓜菜代”年月应运而生了一批丧尽良知的谎言家,在报纸上硬
是把“人造肉”说得和猪牛羊肉含的热量差不多。既欺人,又欺己,这一切仅仅为了符合形
势需求。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每月能有52斤粮食进肚,当然又是一张最大的安民告示,因
而当这位“杨子荣”训话之后,在岗楼下的空场上,竟然爆发出一阵炒豆般的巴掌声。掌声
过后,又引发了“土猴”们一阵哄笑,这是因为他自报姓名时,他也姓杨,因而当真落了个
“杨子荣”的绰号。
    劳改铁矿的矿长姓什么,我已然记不清了。只记住管教股长姓严,他有着知识分子的脸
型,但语锋尖刻犀利如刀。还有一个小个子,人长得黑不溜秋的,姓王。给我留下深刻而难
忘记忆的,是那位曹队长。他中等身量,一只眼睛略略大于另一只眼睛,每逢在队列前训话
时,那只略大的眼睛里,常常坠下一两滴泪水——那叫风泪眼。害这种眼症的人,一遇风就
落泪,而塞外的风一年四季很少有间断的时候。
    从地铺搬到了大土炕,从吃窝头变成偶然吃上白馍。生活上浮了一个等级,多少给人带
来一些快慰。但精神上那根囚绳扣儿依然系得紧紧的,集合、站队、出工、学习、训政,此
外就是吃喝拉撤睡。睡,还是几十个人睡在一条大炕上;吃,虽然口粮定量提高,但其中有
一部分是高粱面,使不少人患了便秘症。矿山医务室没有医治便秘的药物,使人苦不堪言。
我到矿山不久,就得了这个病。在大便坑蹲上半个小时,用劲用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大便
也排泄不出。记得有一次,出工在即,我双脚蹲麻了,还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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