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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花丛中逮下来,他就把它们拿到屋内的纱窗上,看它们扑拉一阵子,然后张开小巴掌放
生。我常常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些被放生的小生命,应该是我和妻子。我们虽然是万物之
灵,但人类并不都具有孩提的童真和善良。冬天来临时,花坛中的几簇花草和向日葵一齐凋
谢了,院内无蜻蜓、蝴蝶可逮,我就和儿子玩大皮球,我把球踢得远远的,看他抱回皮球时
的憨笑神情。我和张沪在和儿子嬉戏的时候,仿佛忘却了内心沉重的负荷,和小儿子一块放
声大笑……
此时,我和她并不知道厄运渐渐逼近了我们。张沪在报社装订房工作,经常受到张老师
傅的表扬;我赶驴车起早贪黑勤奋地工作,也受到过生产点黑板报的嘉奖。一切似乎都很平
静,就像一池不起涟漪的死水,我们是浮在水上一动不动的水蛭,只任时光流逝就是了。当
然,有时也拿出《第一片黑土》的手稿本,翻翻看看,倘有激情,也挥笔续写上几章。
母亲常像祷告一样,缓缓他说:“干活吃饭平平安安就行了,你俩千万可别再出啥差
错!”
“出不了!”我说。
“您放心吧!”妻说。
当然,我们也有忧心之处,最大的忧患不是报社,而是那位摘了右帽的“头人”。昔
日,他把我们当成垫脚石,达到了第一批摘掉帽子的目的;到了四路通以后,他的手段变本
加厉,无所不用其极。
使我终生难以忘却的有两件事:
一、1960年盛夏,“头人”派我和赵筠秋去割猪草,并专门为我们两个人设立了一块
小黑板,回来经人过了磅秤之后,把猪草的数字登记在黑板上。在“四路通”改造的老右有
二十多位,都没受到这种“照顾”,惟独对我和赵老夫子另眼相待。
一天,早晨起来,细雨迷离,我穿上一件雨衣,背着一条空麻袋,拿着了把镰刀冒雨出
工。原野灰蒙蒙的,望不见一个人影,我在雨幕里寻找着能填饱猪肚子的青草。铁道两旁杂
草丛生,但能当猪食的灰灰菜却寥寥无几。因为在谎祸年份,灰灰菜都被老乡割走,当作代
食品塞进了人的瘪胃饥肠(我们生产点的食堂,就曾把曲曲菜、苦麻菜和灰灰菜当作蔬菜,
煮炒给我们吃过)。好不容易在铁路旁一个临时厕所后边,找到了一片灰灰菜,我抽镰便
割。雨中的莱叶是光溜溜的,我刚砍了几镰,镰刀就打了滑,一下割在我的左手中指上,血
立刻流了出来,我的左手成了血手。同时,一阵钻心的疼痛,使我浑身颤栗,我只好舍弃了
这片难寻的猪草,挑起麻袋和镰刀“打道回府”。
“头人”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不看我两只手上的鲜血,劈头问道:“改造两年多了,还
怕雨水?”
“我砍伤了左手中指。”
“为什么往手上砍?”
我不禁暗暗冒火。他不问疼不问痒倒也罢了,何以恶意度人?我气急他说:“你这话里
缺少了一点人味儿,谁愿意往手上砍!”
“那为什么会砍在手上?”
“雨水打过的草叶是光滑的,你知道吗?”
“怨你镰刀磨得不快!”
是的。早晨起来我口袋里忘记了装上小磨石,但即使是装在口袋里,也无助于镰刀不砍
着手。雨中的青草像抹上了一层油,稍不留意就会砍伤手掌。
“咱们办公室有常用药,你去抹点红药水吧!”
“或许砍伤了筋骨”,我说:“我直接去医院。”
“有那么严重吗?”“头人”满脸狐疑之色。
我真压不住火气了,拉下吊竿上的毛巾擦擦脸,没向他请示,就从永定门坐公共汽车,
去了同仁医院(此医院为报社合同单位)。骨科医生告诉我:“筋骨已经折了,接接看
吧!”老大夫给我手指上打了石膏,胳膊上套了个夹板,并叮咛我说:“一动不动地静养,
也许还能把指骨接上。否则,你的中指一辈子都是弯曲的了!”他给我开了一周的假条,叫
我一周之后再去复查。
同仁医院离报社很近。我到报社去找张沪,并告诉她“头人”的非人心肠。她也火得不
行,但当我提出直接回家休息时,她还是劝我先回四路通,把假条交在“头人”手里再回
家,以免他无缝下蛆。
这副伤兵的模样,确实使“头人”吃了一惊。他连声说着“想不到会伤筋动骨”的低
语。是他的良心在反躬自问?还是对我脖子上垂下来的绷带和胳膊上的夹板表示怀疑?我无
法猜测清楚。当我提出回家休息时,他居然视医生诊断证明为一纸虚文。他皱了半天眉,
说:“咱们生产点很忙,你就在这儿休息养伤吧!”
我还没作出反应。他又说:“咱们生产点那块玉米田,不断发生丢青的事儿!干脆,你
白天睡觉,夜里去护青好了!”
我不悦地回答他:“我还要按时吃药呢!”
他说:“那好办,下地时带一个水壶,到地里去吃药!”
我惊愕地望着这个两条腿的冷血动物,面对一个中指骨折患者,竟然如此不通人性。我
肝火上升,忿然地问:
“这是算我休息?还是算我出工?”
“这个嘛……改造思想就得要对自己狠点!”
“我认为你的话违反改造政策!”我终于耐不住火气了,嚷了起来,“就算我是个俘
虏,政策里还有人道一条,你怎么这样对待人?”
“你不是俘虏,别自我降低身份!”他抓住我的话柄,振振有辞地批判我,“你时刻该
注意往人民立场上靠拢,而不要自外于人民,甘心与敌人为伍。”
“你太过分了。”我喊着。
“是你太过分了。你手指用石膏固定起来,还有腿能走吧!要物尽其用。”他也指着我
咆哮起来。
“好,我可以去护青。”我退让了一步说:“夜里如果有偷青的老乡,我这带着夹板的
伤手,对付得了他们吗?青玉米被掰走了,是我的责任,还是谁的责任?”
他避而不答实质性的质询:“你要是腿勤一点,那些想偷青的看见电棒光就溜走了。当
然,你要是在窝棚里睡大觉,偷青的就会乘虚而入!”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只要是丢了青庄稼,罪责仍然在我。真是欲骂无词,欲喊无
声,欲哭无泪。
伙伴们目睹了这场残酷的戏剧,却面面相觑。待“头人”离开屋子,老右刘波泳(小品
文作家杨凡)不无感叹他说:“唉!还不如一头野兽!”他虽然直接发泄了对这件事的愤
慨,但还是悄声劝告我:“按‘头人’的命令去办。因为‘头人’已摘了帽子,按详细的阶
级分类,他的身份已在我们之上,得罪了他,他随便弄上几条,就够你喝一壶的。”
黄昏,我用绷带和夹板,托着那只打了石膏的手掌,另一只好手提着水壶,口袋里装着
干粮。电筒以及止痛消炎药物,离开生产点。我们那块玉米地,离生产点约三四华里,是谁
和我一块去执行看青任务的,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反正我们一夜都围着这块青纱帐转来转
去,只有夜里吃干粮时,才到那地边的小窝棚里坐了一会儿,夜间的露水,打湿了我披着的
破棉祆和绷带,连五指上裹着的石膏都变得湿漉漉的了。
夜望茫茫星空,我深感人生之严酷和悲凉,不禁又想起郭小川的长诗《望星空》。为吟
诵此诗,在一担石沟时我曾挨了一顿批判,怎奈此诗对于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常常使我触
景生情,不免又低吟起来:“千节桥,万节道,不如银河一节高……”
天亮了,我提空暖壶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伤口一下,顿感钻心的疼痛。归途上,通过一
片洋白菜地,见一条野狗在追逐菜垄里的什么东西。那条狗一身黄色,神态甚是凶猛,它跑
跑停停,似在捕猎时不断受阻,走近看去,原来它是在追捕一个刺猬。那刺猬呈灰褐色,每
当那条狗走近它身旁欲伸嘴咬它时,刺猬便“嗬——”地一声,浑身剑刺倒竖起来,使那条
狗不敢下嘴叼它。这一大一小两个动物,就这样追追停停,直到那刺猬钻进一座孤坟的洞穴
之中……
伙伴说:“这洞不会深,扒出来烧着吃吧!”
我摇头:“它够可怜的了,还是以慈悲为本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手上裹着的白色石膏变成了乌黑色。到医院一复查,大夫惊讶地望
着我:“你是怎么搞的?”
我坦然地承认:“我是右派,这几天没有休息!”
他无言以对。沉默了老半天,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