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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我复信给焦总说:“同窗之时,你是班里的理、工科尖子,成为国家栋梁之材,理所当
然。我自小属歪墙斜木,歪嘴和尚难与释迪牟尼媲美,当时只因机缘,使我误入二中这所学
府圣殿,使我们成为同窗。为此,解放后的二中,曾几次要来家拍我的录像,作为学校资料
存档。我一直婉拒,因为我这个留级生,生怕误人子弟,沾污北京二中名声……”
二、玉米粥泼在母亲身上,也泼进了我心里,“……要依靠自己”,寡母的叮咛为
我输入了向命运抗争的血液。
母亲为我的留级神伤至极。当时,她正在内务部街北平二中的斜对门,为一个祖孙三代
之家当保姆。母亲怕我难堪,不许我在同学们之间张扬,更不允许我带同学来主人家打扰。
土地改革年代,从氏家族中在乡土虽无恶迹,爸爸又是被国民党关押至死的知识分子,因家
庭阶级成分属小土地主,亦不能逃脱时代变革的洗礼。毕业于辅仁大学国语系的家叔,便成
了维系全家生活的顶梁支柱。当时,他先在北平万慈中学当语文教师,后去通县男师及男师
附中,担任教导主任。我爷爷、奶奶及我另一个家叔和婶母的生活负担,都背在当教师的叔
叔背上。他本来就是驼背罗锅,因时代巨变,他身上的负荷变得更为沉重。我母亲生性好
强,一不想寄生于我舅舅家(他是当时财务局的财税科长),二不愿再增加我叔背上的负
担,便毅然走进这个三世同堂之家,为供我上学而当了佣人。
我每次避开同学悄悄溜进那扇红门之家,心中便顿生悲凉。常常见到的一个镜头则是,
母亲在一个大铁盆里为三代人洗着一堆衣裳。她身子前仰后合地用力把衣裳在搓板上搓来搓
去,肥皂泡沫沾满她的手臂。她勤奋而无休止地劳动,全然是为了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儿子。
留级一事,曾使我久久徘徊于门侧。我深知这对失去丈夫的寡母,将如尖刀剜心,思考
再三,还是拐弯儿告诉母亲比较妥当。我先找了我在北平师范学校读三年级的小姑(后来,
国民党南逃之前,曾在北京招聘一批到台湾从事国语教学人员,我小姑报考被录取,于
1948年去台湾当了教师,她生性乐观豁达,是爷爷和母亲之外,最最喜欢我的人),听了
我尴尬的陈述之后,反而开导我说:“我看得出来,你大了不是搞理工科的材料,干脆,去
通县师范附中吧,省得在二中自找罪受。”我求之不得,便求小姑动员我母亲松口,能允许
我离开北平二中。
记忆中我的离校问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我母亲受我父亲的影响极深,虽然她并无
文化,但从父亲那儿趸来了这样一句口头禅: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雇用我
母亲劳作的家庭主人,是银行里的高级职员,都一致反对我离开二中,要我宁可留级,也不
要离开二中,因为二中是多少孩子想入而不能入的名牌中学。后来之所以我能去了通县,要
感谢解放战争东北战役的不断胜利。我母亲服役的那个家庭,尽管并非国民党官僚,但也患
上了“恐共症”,于1947年底,即准备南去台湾。这从根本上解决了我离开二中的纠葛,
因为我母亲难在慌乱的北平城,找到另一个劳动之场所。
“真是我的命运不济。”母亲说。
“是我不好。”
“要是你爸爸活着你就不会留级了。”母亲又说。
我也应声着,但心里并不服气。心里想:要全是我父亲那样的人,不都是发明家和工程
师一类的人了?谁去写《石头记)以及《青青河畔草》之类的小说。世界变得太严肃了,太
条理化了。像小时候看见母亲开鸡窝那样,天亮了把鸡放出窝;天黑了鸡回窝,又把鸡窝石
盖顶上。
由于母亲不情愿去通县,致使我在留级的新班里又读了两个月的书,最后才和母亲一块
儿去往我通县教书的叔叔家,到通师附中跳班到初中二年级。如果把先天的血统的隔代遗传
论抛开,而专谈后天人生对人的塑造,在通县上学是我生活的一个转折点。到了通县不到半
年光景,首先是爆发了家庭矛盾,而这矛盾的焦点,是一个“穷”字所致。
当时我在学校住宿。爷爷、奶奶以及两个叔婶以及他们各自的孩子,一共老少8口,挤
在西门内东北后街的两间房子里,加上我母亲,9口人两间房子和一个过堂间(做饭用的过
堂间,摆满锅碗及灶具等),挤得如同蜂窝。焦点问题中的核心,是我母亲和我是没有依靠
的孤儿寡母,于是在一个星期日,我从学校回家看望母亲和爷爷时,便目睹到了一场我婶母
抢我母亲手中粥碗之断肠戏剧。那年我16岁,已然混沌初醒,略知了一点人间的世态炎
凉:
“你滚——”婶母一边夺着母亲手中那碗稀稀的玉米面粥,一边对我母亲下逐客令,
“他叔(指我当教导主任的叔叔)没钱养活这么多的闲人!”
我母亲本来就个性倔强,立刻反唇相讥道:“我又没吃你的饭,是他叔同意我们母子俩
来的;维熙上学又没花你的钱,是我把婚嫁时的首饰卖了,交的学宿费。”
听见两个儿媳为一碗玉米面粥争吵,爷爷在里屋只是老泪纵横。他得了脑血栓,不仅成
了瘫子,还由于语言障碍而成了哑巴。但他神智并没有因血栓而变得糊涂,他拉起我的手不
断揉搓,表示自己对此事的无可奈何,那一滴滴眼泪是为我们母子而流,因为我父亲过早地
过世,才演绎出这样的悲剧。
滚烫的粥撤在我母亲的衣襟上,我母亲把粥碗用力往桌上一礅,突然说了声:
“我走——我走——”
我挣脱开爷爷的手掌,跪到母亲身边,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只是泪眼巴已地望着母亲。
我知道母亲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一旦做出决定决不更改初衷。但是她能去哪儿呢?去
北平的舅舅家?这不大可能,因为她看不上舅舅的行径。舅舅身为税务科长,属于贪官污吏
之类,赏姐姐一口饭吃虽不成问题,但是母亲一直轻蔑舅舅行为的浪荡不羁:他出入于舞
厅,浪迹于花街柳巷。他一米八十以上的个儿,一副潇洒的公子哥儿气派。他先后娶过五房
妻室,最后一个妻子是当时北平花腔女高音马怡庭。本来马怡庭痴情于钢琴圣手老志成,可
是我舅舅硬是凭借着风月情场上的技能,把马怡庭从老志成身边挖了过来,成为轰动北平的
桃色新闻,各小报纷纷刊载(到了80年代初期,我和老志成同为北京市政协常委期间,我
曾就此事问及过这位已至耄耋之年的著名钢琴家。老人表面上似已淡忘了此事,但他那双枯
干的眼神里,却闪出了泪光)。我母亲不理解更不谅解我舅舅的浪子行为,因而绝不会去我
舅舅家讨食的,她最后的决定令我吃惊:“我要回老家河北玉田代官屯。”
我当时虽然年幼无知,但随着家境变迁,对“地主”一词也不是一无感知,我深怕母亲
还乡会受到歧视,但16岁的我又无计可施。教书的叔叔,也出来劝阻嫂子说:“他婶脾气
不好,嫂子你别在意,就在这儿凑合着过吧!让你走了,我对不住死去的大哥!”
母亲执意不从,果敢地孑然一身还乡了。记得那是一个冬季的早晨,我送母亲去长途汽
车站。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我为母亲提着一个小小包裹,走在她的身旁。在我生命的年轮
史上,这是我第一次的付出,那小小包裹虽然不沉,可是它是我从母亲手中夺过来,提在我
手上的。
母亲无泪。
我流着泪。
母亲用手抚去我头上的雪花,并为我抹去脸上的泪:“你该像你爸爸那样,好好用
功。”
此时母亲的话字字千金。我应声着:“妈的话我记住了。”
“还有……要依靠自己。”母亲叮咛我说,“不要想依赖任何别人。”
“我懂了。”
“你回去吧,该误你第一堂课了。”
“不,我再送您一程。”我说,“长大了,我一定要把妈接出来,您要保重身子。”
母亲走了——走在严寒落雪的冬季。在这个冬天,我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我仿佛第一
次感悟到了责任。我不仅仅是一个母乳的吸吮者,还应当给母亲以乳汁;我不该仅仅是一个
爱的容器,还应该有爱的付出。事隔多年,我把这一天视若我少年和青年分界的界河,16
岁的我提前进入了青年期,我再也不是嗷嗷待哺的幼鸟,我该是飞出树巢独立觅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