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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心中始终难忘发生在金陵的另一个灰色的梦:它与蒋家王朝的覆灭无关,完全是在新
中国历史中发生的。
“文革”时期的1970年冬日的一天,从劳改队遣返回南京的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青年
剧作家杜高挎着菜篮儿上街去买菜,在街头看见了一张处决反革命的告示。不看不知道,一
看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被处决的4个人都是与其在同一条劳改队大炕上睡过觉的知识分
子——他们的姓名是:孙本桥、姚祖彝、王同竹、陆鲁山。
时至1979年,杜高平反后回到北京。在他任戏剧出版社社长期间,一度与我主持的作
家出版社为邻;加上我们又是同炕的难友关系,自然经常谈起昔日的一些往事。当他与我谈
起那个冬日上午的事情时,仍然不无惊异之色。他亲眼目睹处决这几个昔日同窗的囚车从他
面前隆隆驶过;其情其景,给我和他心里都留下一个十分凄惶的梦。当然,这个梦的破译,
不仅仅是我俩的心愿——而是被一代受难的知识分子所关注。
据友人们回忆,孙本桥原是北京工业学院的学生,人极为聪明。曾与他一起在清河制呢
厂实习的教师张永贤告诉我:孙酷爱学习,在工厂实习时每月发16元工资,他花去6元多
钱购买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在实习之余苦读。目前,在四川社科院任数学研究所
所长的杨路,得知孙的消息后说:孙是数学奇才,过去在一块经受劳改时,许多演算难题他
不需要笔纸,只需心中默算就能无误地答出结论。
王同竹过去是马列编译局的俄语翻译,记得在劳改队中,曾经在国庆文艺演出会上,动
情地朗诵过祖国母亲的长诗。陆鲁山过去是北京农机学院的学生,是他们4人中身体最好的
一个,在政治空气比较宽松的时候,我和他曾在劳改队中同为一个篮球队的成员。在我的记
忆中,我和他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与我都是独生子,并且都是早年丧父——是孤寡母亲把
我们拉扯成人的。
至于姚祖彝,进劳改队之前,在外贸部工作,英语很好,似乎是老燕京的学生。他的父
亲是个海外华商,因而从小到大,一直在教会学校里学习。
我们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有这些了。当然,我们从1963年分手(因劳改队的重新划
分),就再也没见面;但何以在7年之后,都成了必须杀头的死囚了呢?!我们曾经有过这
样的设想: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在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中,都是有用之才。
时光已然流逝了27个年头了,他们的灵与肉,早已经成为宇宙之间的烟尘。但这却给
我们走过风霜驿路的生者,心灵上留下一个难以破译的梦!值此《金陵晚报》向笔者约稿之
际,便有了向金陵寻梦之机缘。
但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因为我们毕竟有7年光景的劳燕分飞,在此7年之中,知识分
子发生质的变化——变成了流氓、杀人、抢劫犯,虽然显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在那混乱动荡
的年代,人的变化如同数学中的无极变数,也不排除一万中蕴藏的万一。但是万一比一万来
说,毕竟是个微乎其微的小数——何以能得到一个精确无误的求证。
既然寻觅的是求索之梦,望当年知情之士,能给我和我的一些昔日友人一个析梦的回
答。我和我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将对您深深地表示敬意!
我的青少年时代
一、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最终敌不过爷爷踏雪咏诗的熏陶,初始的文学梦如雪
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我幼小的心田。于是,工程师的儿子数学考零分图级,寡母长叹“你
不如你爸爸的小指甲盖儿……”
有一首充满诗意和联想空间的歌,它的歌名叫《大约在冬季》。我喜欢秋天,也喜欢冬
天,因为冬天银雪纷飞,如芦花翻白,雪国的沉寂与肃穆,令人感到空气之新鲜,田野山峦
之纯净,青年时代,我喜欢听列宁喜欢的那首俄罗斯民歌: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
是那赶车的人
歌声低沉、浑厚、悲凉、含蓄。仿佛在那雪原上留下的马车车辙,就是一个无尽遥远,
无尽深邃,无尽惆怅的故事。车辙有时笔直如弦,有时又弯曲如弓,我常常把那“弦”和
“弓”,看成是人生的直线和曲线;而给人世能留下这些鲜明印记的,是晶莹剔透的冬季的
雪。
我很喜欢冬日的鹅毛大雪。儿时学的国语书本上许多文章,我都已淡忘无存,但是一首
描写冬季落雪的儿歌,事隔50个年头了,我仍记忆犹新:
北风呼呼叫
大雪纷纷飘
地上银花儿
积起三尺高
一个老头儿
弓身把雪扫
扫净小路儿
又去扫大道
蓦然回首,这儿歌不仅亲切,而且发现了它的浪漫。试想,三尺厚的白雪,一个老头儿
用扫帚怎么能扫得动呢!然而,无人深究其儿歌之孟浪夸张,而是凭借文学去想象那雪国老
人的画面:雪原很美,那老人被白雪染成白眉白须,简直美若仙翁。
我之所以能存留下这个鲜活的记忆,怕是跟我祖父不无关联。爷爷是个满清末年的中榜
秀才,唐诗宋词他无所不通,我是从氏家族中的长孙,自然被爷爷视若掌上明珠。他疼爱我
的方式之一,就是填鸭式地强迫我悬腕仿柳公权碑帖写毛笔字,其二就是让我背诵唐诗。河
北玉田地属北国,冬季多雪,越是下雪的日子,爷爷越要拉我出去“寻梅”。其实,县城城
关并无梅可寻;他借着酒兴带我到城南二里地左右、一个名叫暖泉河(即温泉)的地方去雪
游。雪团在天空白絮漫飞,地上暖泉翻着滚滚热浪,这时雪中白须白眉的爷爷,便见景生情
地摇头晃脑背诵起唐代柳宗元的《江雪》一诗:
千山乌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当时,年仅10岁左右的我,既无法知晓诗的内容,更破译不了爷爷乐趣之所在;但他
使我记住了那首儿歌,怕还是由爷爷在雪中吟诗,留下的记忆。因为人的记忆链环,是环环
相扣,由此及彼,那扫雪老人的儿歌,便清晰地留在我大脑皮层中了。
祖父喜文,当然就非常重视文化。在我落生的代官屯三十多户小小山村中,我家中出了
两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一个是我的父亲从荫檀,他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是学理工的;另一
个是我的叔叔丛荫芬,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两个姑姑都到北平求学,受过中等师范
学校教育。有失平衡的是,我母亲和婶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这是封建社会的畸形发展带
来的畸形婚姻。我的父亲和我母亲结合,首先是亲戚的撮合。据已86岁高龄的老母亲回
忆:当时我爸爸在天津读书放假归来,县城里的城隍庙正唱大戏(京剧),姥爷套上白骡子
车,说是去城里看戏,实际上是去戏台根下相亲。母亲在年轻时,是五姐妹中皮肤最为白皙
的,但又是五姐妹中惟一裹脚缠足的。我爸爸是个开明进步的学子,何以会看上我的母亲,
我无法探源,反正是他们结合后,于1933年农历3月13日生下了我。因为抗日战争于
1937年爆发之后,北洋大学随国民党西迁重庆。爸爸毕业后在机场做工程师,后来爸爸与
几名同学不满国民党消极抗日,出重庆朝天门想乘船去武汉转道投奔延安时被捕,在国民党
陆军监狱关押期间,肺病(当时称之为肺痨)复发而亡。因而我父母之间的婚姻,对我是一
个不解之谜。据家叔告诉我:爸爸在投考北洋大学时,在几千名考生中,中了“头名状
元”,是个十分聪慧的人。1947年家乡进行土地改革时,贫下中农曾从我落生的屋顶中找
出来我爸爸藏在顶棚上的禁书,其中一本就是用毛边纸印的列宁著作《国家与革命》。这些
能有助于我了解爸爸的秉赋与智慧,却无助于我得知父亲与母亲结合的原因——因家父亡故
重庆时我才4岁,我连父亲的模样都无从记忆。
我22岁时,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并出席新中国第一届青年创作会议,成为一
个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的作家,似乎难以从父母身上找到艺术基因的遗传作用。因为我外祖父
是个清末“武举”,我记忆最清楚的是顶门用的那口几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儿时见他
舞枪弄棒,弯弓射雁,虽觉得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