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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于当天逝世了。毛病故于9月9日,他们是从广播中听到的,农场已经宣布,一周之内不
许吹拉弹唱,以示哀悼。我记得农场是在9月15日的下午,举行对毛的祭典活动,适时大
雨倾盆而落。我因那两天身体不适(按朱效梅的话说,我是在叩见黄河时遇到了水鬼),没
能参加这项活动。紧接着的事情,是统计工作的交接,临汾地区文联的梁德喜和苏家栋两位
同志,先后两次来场办理我的具体调离事宜。待一切事都办理完毕时,已是10月上旬。
这个时刻,一个最为振奋人心的事情,就是10月6日王、张、江、姚的被捕。10月7
日我和王臻就得知了这一消息——有一个“二劳改”偷听了“美国之音”的广播,这一消息
立刻在劳改队中传开。当天正好临汾文工团团长苏家栋来伍姓湖,他当时还不知道的重大新
闻,我们就知道了。当晚我和王臻,朱效梅以及苏家栋,在我住的那问窑洞,为这一国家幸
事举杯畅饮。那天,我们4个人中间,醉倒了3个——只有朱效梅因为在喝酒时忍不住手舞
足蹈唱起了折子戏《风波亭》,待他想喝酒时,酒已被我们3人喝光,而没有醉倒于窑洞。
告别伍姓湖的前夕,我特意去陈大琪的办公室辞行。
他有些惜别地对我说:“在这儿,有甚的对你照顾不周的地方,希望你能谅解,因为无
论怎么说,我们这儿也是专政机构。”
我两眼酸胀,眼泪几乎要涌出眼帘:“陈指导员,您给我的帮助,我将牢记终生。您在
我劳改生涯中,是我从内心敬重的第三位劳改干部。”我对他讲起了曹茂林与董维森,在我
困顿的往昔,给予过我帮助。我说我把这种帮助,看成为不是对我一个人的,而是对我们这
个受难群落的。而一个专政干部,所以能这么对待被专政的知识分子,都是对社会有着独立
见解,并敢于把这种见解付诸于行动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派了一辆马车,送我上火车站,并叫王臻跟车,以便于往火车站搬运行
李。其实王臻昨天就没有出工,他帮我收拾东西时,要我给他留下一点纪念,我觉得实在无
东西可送,便把最爱读的果戈里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留给了他。我说我也要保存一点劳
改的生活纪念,在晋普山煤矿使用过的那口水缸和那把我下井“敲帮问顶”时用的长柄儿小
锤;大辛庄农场我挑水用过的扁担、镰刀、铁锹,我都要带走,请他给我捆绑好了,运往临
汾。
“算了吧!你这辈子是不是还想再接受一次劳改?”他戏谑地说,“就是将来你当真又
折进来,劳改单位是有劳动工具用的。”
“不行,你必须帮我捆好。我带走它,日后会给我增加力量。”
到了车站,水缸和铁锹等物,必须托运,不能随车而行。王臻和车把式都劝我,不要带
走那些破烂了。我则坚持托运到临汾,因为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舍弃它们,就意味着忘记过去(后来,我平反后回北京时。又把它们带回到京城来了)。
第11节 不能割裂的尾声
坐在从西安开来、途经永济的火车上时,我就立下宏愿:有朝一日,一定不能忘记来看
看伍姓湖的陈大琪。这么多年的世态炎凉,人的行为准则,不落井下石,已然算是一个不低
的标准了,一个劳改干部,能给我化冰送暖雪中送炭,一反当时做人的时尚标准,这本身就
是一首苦难生活中的神话诗(1997年,21个年头过去,我也没有忘记我临行时的心愿。于
这年的秋天,我重访了曲沃和伍姓湖的劳改故地,并特意去看望陈大琪。场长告诉我他已退
休,因病在外地住院,留下了我的遗憾。但我在当年他让我丈量的那口深井旁,我把那口水
井,视若为他的化身,回京后写下《回访一口井》,以抒发自己对陈大琪旧情的眷恋)。
在临汾的日子,是我文学井喷前的涌动期。除了郑怀礼对我不断的鞭策与鼓励外,友人
刘绍棠也为此而雀跃不已。他来信中写到:
维熙。
你终于走出来了,这是你人生一次大的转折。
好在那些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们,已被历史钉在了耻辱柱上;你正在这个时刻走出
大墙,似乎预示着另一个生命春天的开始。我是这么认为的,愿你更能坚信这一点。临汾为
古之尧都,尔今又出此贤达之士,实为难得之举。调你去他们的文联工作,不仅说明他们的
眼力,更表明中国知能善任的伯乐,骨头很硬并且是杀不绝的。
你在生活上比我承受的痛苦多得多,从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看,苦难出真知;若将
这种真知变成为文学,就是人类的财富。维熙,你有了这种条件——尽管当初你我都没有意
识到这一点,并非自愿地去接受这种惩罚。付出的越多,收获也会越大,这是个定理,这是
我为你高兴的原因。
近来中央有小道消息传出,耀邦有可能出任组织部长。如此消息属实,当为我们这
批五七年人的幸事。临汾未必是你最后一站,回到北京文苑也并非没有可能;当然,阻力还
相当强大,但是中国的“文革”之苦,已使党内一些有识之士猛醒。依我个人的拙见,中国
历史发生重大变革的时候,即将到来。为此,你在这段时间,一定要写出些好作品来——我
们这些五七年的文化人,首先挑起历史新时期的文学重任,是定而无疑的。
有回北京的时机了,我等着你。在山西如能见到马烽、西戌、孙谦、胡正等,请替
我问候!
这是我来山西之后,他的第一次署名来信。其中不仅有对我友情的期望,也表露出绍棠
在当时的敏锐政治嗅觉。我曾把这封信拿给怀礼一读,这个身着布衣布鞋的老革命,读罢信
后惊呼:真才子之手笔也!你回信时,一定替我问候绍棠,并向他致以一个老西子的敬礼。
我当真按着他的叮嘱做了。之所以我对怀礼如此信任,不仅仅由于是他把我调到临汾来
的。我更为看重的是他的一身风骨。在我第一次奉召来临汾,他请我喝“竹叶青”时,因为
他酒喝得多了一点,当着我的面就口无遮拦地大骂江青,我当时不敢有任何表示。他先把江
比作为武则天,但是又说她没有武则天的才——戏子,祸水……一连串的贬义词,从他嘴中
吐出。虽然这些话都说到我的心缝中去了,但我一个刚刚来到“大观园”里的“二劳改”,
是无法对此表态的。
第二件使我对长者怀礼肃然起敬的,是他办公室里挂着的那幅漫画。那画出自谁人之
笔,我已然记不清了,但是那幅漫画之内容,足以使我牢记一生。画面上画的是武大郎开店
的肖像,旁边诠注着中国古代的一句民间谚语: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别进来。他的办公
室光线很暗,我是多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之后,才偶然发现的。他见我认真地看那幅画,便哈
哈大笑地对我说道:“我郑怀礼虽然无才,可是咱知道挖掘人才;这幅画挂在这里,就是时
刻提醒咱不能挡别人的道。你就算是我请进店里来的一个!刘绍棠给你的信中写了,你还有
可能重回京城文坛,你什么时候走,我们一定像热烈迎接你来一样,热情地欢送你走!”
文联其他的同志,也都对我没有歧视的目光。无论是戏剧组的刘浩、姚金玉、牛家义;
还是美术组的宁集贤、尹向前、李文龙、王鹰;抑或是小说组的谢俊杰(他是文联副主
席);以及行政人员范笃义、关兴元、郭琳等。这种没有歧视的关怀,对我是十分重要的,
它有助我神经的苏醒,恢复我文学上的自信。记得,那年的冬天,郑老给我一个创作任务,
要我在周恩来逝世一周年之际,拿出一首长诗来。当然,他首先征求了我的意见,是不是愿
意悼念周总理——我很快答应了下来,于当年11月尾写完了《一月的哀思》,诗长二百多
行,发表于省文学刊物《汾水》1977年第一期,郑老并于该年的1月8日,将此长诗用墨
笔书写,张贴于临汾地委大院门前。可以想象,在那个还强调集体创作的年代,我这个刚刚
被解禁的囚徒,不可能在诗作前署上个人的名字——此长诗便以临汾地区文联集体创作的名
义,出现在山西省惟一的一家刊物上了。
应该说,那是一次自我检验,检验我文学的细胞是不是还在活着。试验的结果还算及
格,因为我过去是写小说的,写诗等于是赶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