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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资格哩!真断了气儿该埋在哪儿?”麻雀战后的不几天,他从鲁谷到下庄来,非
要我们陪他去看看公墓不可。由于我们三个人经常在那儿干活,早已丧失了新鲜感,表示不
愿意去。但他执意要我们陪他去散散心,我们只好舍命陪君子。
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个麻阴天气,由于太阳被云彩遮住,一座座土坟、石棺都笼罩在灰色
当中。倒也不错,比暴晒的蒸烤要凉快一些。我们背着手,悠闲地在墓地中穿行着,那神气
不像巡视死亡之国,倒像浏览两旁地摊上的商品。梁沙军情绪要比我们兴奋,他不时停下脚
步看看墓碑上的姓名,以及石碑中镶嵌进去的死者照片。当他走到一座石棺面前,突然向我
们招手:
“喂!过来看哪!”
不用走过去看,我们也知道使他感到好奇的是一座合葬墓。那是解放后我国第一批去苏
联留学学生的石棺,正值豆蔻年华的一男一女,在国内就是一对情侣。一天,他和她在列宁
格勒涅瓦河上划船,被风浪卷入河底。留学生们为了表示对他和她深切的怀念,尸骨运回祖
国后,集资立碑,把他们合葬在这座石棺之内。我们初到下庄时,就仔细地观看过这个石
碑,上面除了这两个留学生的姓名和死亡缘由之外,把他们的照片也肩挨肩地镶在石碑中
间。因怕风吹雨淋,死者的灵魂不得安宁,这儿石碑上镶嵌着的照片,一律用透明的玻璃纸
蒙着。这两个死在遥远异国的中国之魂,此时正从发黄的玻璃纸背后,向我们微微而笑哩!
“走吧!”我们催促他。
“这一对留学生长得很漂亮。”梁沙军目不转睛。
“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说,“他俩到天国去结婚了!”
“再浪漫蒂克,也不如在人间活着。”骆新民说,“当然要是活到1957年,一对儿都
戴上右帽!倒也是死得其所。”
“诸位老弟,要是我有那么一天,我请你们也给我弄一个石头棺材。不,砌个水泥的也
行。”梁沙军一副乐天派的架势,打着哈哈说,“不过,当你们路过这儿的时候,千万别忘
了一件事,就是把大跃进中的新鲜玩意——诸如小土炉的钢超过英国赶上美国啦!什么‘对
右派进行大赦一律摘了右帽了’等等,及时向我汇报。我日他娘的,我这个党员听了会从棺
材里蹦出来,高兴得起死回生的!”
他笑了。我们也笑了。
谁也没有想到,他久久在公墓中徘徊穿梭,竟是一只受了伤的鸟儿在为自己寻觅永久性
的安息巢穴哩。
一年后的1959年冬天,我手中无有鲜花,却带着无限悲伤,到这儿来哭沙军——这是
后话。
当然,在苦涩的精神沙漠中,也并非没有诗情。在1958年的改造日历上,留给我印象
最深的是王复羊的结婚。借着回城休假的一天,我们为他和她的结合举行了简单的欢庆仪
式。
婚宴是在裱背胡同口内一个四川担担面馆举行的。两间铺面房里有四五张餐桌,我们七
八个人占了一张圆桌。几碟酒菜,一瓶烧酒,主食是碗里放了不少辣椒面的细面条。之所以
弄得这么简单,主要是怕声张出去,说右派分子们借王复羊结婚在搞集会。梁沙军则从另一
面解释这个问题,他端着酒杯说:“咱们都划定到资产阶级圈儿里来了,这回办个无产阶级
的结婚仪式,说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自己的思想改造。”
“担担面很长,象征你们能够白头到老!”赵老夫子——赵筠秋说。
我说:“里边有辣子,祝愿你们的未来有滋有味!”
我妻子张沪说:“让我敬天下的头号贤女子一杯!现在时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
头各自飞’。可这位崔振国,不但没有终结和王复羊的恋爱关系,反而提出和这个每月十八
大元的右派结婚。这样的女人天下难寻。”
崔振国(现在为北京画院国画家)脸红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是的,在这方寸大小的担担面馆,崔振国的形象实在是够崇高的。首先,她是惟一的人
民,而这个惟一的人民,却死心塌地要嫁给右派,王复羊曾委婉地请求她另作抉择,以免耽
误了她的一生,而崔振国对此九死而不悔。她的所在单位,用另一种方式提醒过她,如果她
与王划不清界限(包括与王结婚),她将被调离到远离北京的边城去工作。可是崔的抉择
是:宁舍北京,不弃复羊。因此,我们为他俩操办的简单婚宴,具有两重意义:一、欢庆有
情人终成眷属;二、喜剧在人生中永远是短暂的,婚宴也是送别的宴会——崔振国为此情愿
去大西北,王复羊将随她一块去边塞改造。
碰杯声中,不知谁吟了一句古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复羊淡淡他说:“北京对我已陌生了。”
梁沙军则用另两句古诗驱走愁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王复羊微微一笑:“对!都知道右派分子是反动派!”
苦笑声哄然而起,接着是一片沉寂。
离别的依依之情,盖过了婚宴的欢快之情,给这个小小的担担面馆,蒙上了一层不可名
状的忧郁之色。在这种气氛中,我哽咽在喉,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们倾吐,但是一句话也说
不出,这酒实在太苦了。
梁沙军却依然在开着令人心碎的玩笑:“……离开北京不要紧,等你们生了娃子,把娃
子装在信封里邮来,我养活着,给他上北京户口。”
“你有什么权力?”骆新民问。
“我是老警察呀!”
“你自己能不能长期在北京落脚,还是个未知数呢!××不是讲过了吗,把北京变成透
明的‘水晶’城?”
“好。那就等于我刚才的话没说。”梁沙军嘻嘻地笑逍,“诸位,我请求你们别在这喜
庆的日子,个个像林黛玉一样愁锁眉梢了,把杯中的残酒干了它!”
“干!”
这一天,我过得非常充实。因为我在冷寂的沙漠中发现了诗情。它像一株大漠中的骆驼
草,在干裂的、没有水分的劣质土壤上萌生,在那人情淡如水,爱情若同卫生纸一样廉价的
年代,振国对复羊君的感情,可谓无价。它久久地震撼着我的灵魂,并如一座诗的丰碑矗立
在心。
不久,奔赴大西北的列车,终于把一对在苦难中结合的恋人,载往了关山万里的青海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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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门第走向混沌
第4节 在高山之谷修筑“宫殿”
一鸟离巢,百鸟迁窝。
崔振国和王复羊于8月初离京,我们这些在京都改造的右派,于该月下旬卷起铺盖“打
道回府”。当然,我们这些被打入另册的人,市区绝非久留之地。在9月17日,重新把行
李装运到卡车上。向西——再向西——沿着环山的石子儿公路,扎进了大山环抱的潭柘寺。
在寺庙内住了一个多月,当了开山筑路的壮工。公路修完,卡车又拉着我们向西——再向西
——进入了人烟稀少的高山大峒。这儿离北京虽然只有百十里路,由于山峦重叠,进了一山
又一山,两山形成漫长峡谷,日本人在侵华战争中占领北京之后,他们的足迹也没有到过这
大山沟沟。我们在大山中穿行了很久,在一个名叫“一担石沟”的山洼里,卡车抛锚——我
们又到了一个改造驿站。
别看这儿荒漠寂寥,梯田边上却支着几片棉布帐篷。疙疙瘩瘩的山路两旁,还堆放着砖
瓦沙石以及雕梁画柱等杂物。第二天,我们才听人说,这儿要修筑一座市委疗养院,我们这
些筑路工要改行变成基建工人。路旁那些漆皮斑驳的梁木,是扩展天安门广场时拆下的民房
旧料。
《北京日报》社。新华社北京分社以及北京出版社的老右,在农村改造时化整为零了。
此时,又在这儿重新汇合。除了那些在“状元府”就熟悉了的伙伴之外,又多了从中共北京
市委、团市委以及市工会、市妇联来的右派。他们中间有“老革命右派”王志诚、叶向忠,
还有市委各部门“新革命右派”白祖成、李建华、粱湘汉、薛德顺、钟鸿、张敦礼;市工会
系统的安福顺、蒋济南、王一成;妇联系统的李琦,以及团市委系统的黄慕尧、张永经。王
蒙。右派的人数骤增,足足可编成一个连队了。
乍见王蒙时,他好像又消瘦了,因而使得他本来就像竹竿般的身子,变得更为颀长。他
被划为右派,翻了几次烙饼:划上了,又推翻了;推翻了,又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