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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拜谒农舍中的人物。
他正要推开那扇竹篱正中的柴门,忽从那栋农舍里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来,面目清癯,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用很洪亮的嗓音说道:“客人请进吧,你如此欣赏我的菊花和彩旗,想见你也不俗,请进吧。”
熊庚听到这几句话,眼睛便又湿润了,仿佛呼唤他的是一位分袂了许久的老朋友,眼前这一切在一刹那间变得再不陌生。他猜想,老人已暗地里观察他好一阵了,或者说,是等待他好一阵了。
熊庚推开柴门,走到院子里,说:“我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熊庚,不速之客,打扰打扰。”
老人微微一笑:“勿须客气。今天是重阳节,来了一位雅客,可算是寒舍的幸事了。来,待我搬出桌椅,我们好好地喝几盅菊花酒,好好地赏赏重阳菊。”
熊庚连连说:“好!好!”
月光、菊花、彩旗、竹篙、茅舍,使熊庚忘记了刚才逃难的辛酸,忘记了自己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眼前只有一个流光溢彩的重阳节,一个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重阳节。
不一会,于菊畦间的隙地,摆好一张矮桌和两把竹靠椅,桌上搁了一坛菊花酒和几碟子早就备好的野味。仿佛这位老人早已知道有客人来,便把一切都备好了。
待宾主坐下,老人说:“我也自报家门吧,我叫沈圃园,自号菊叟,到今天正好入八十。平日就喜欢种种菊花,作作字画。来,尝尝这菊花酒,是去年菊花开放时,采茎叶杂黍米酿出的,到今日才开坛哩。来,先干三杯,以去风寒,再慢慢地叙谈。”
熊庚果然连干了三杯,真是好酒,甘醇浓烈,回味深长,便叹道:“妙不可言!”
沈圃园爽朗地笑了起来。
熊庚说:“今日既为沈老寿诞,我空手而来,且让我作一副寿联以贺:形其质者菊蕊,何以寿之海山。”
“谢谢。谢谢。”
“沈老,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圃园说:“家人全迁离了,这里——朝夕要被倭寇占住的,我独不肯走,八十岁了,还怕死么?不过,我是舍不得这个重阳节,舍不得这几畦菊花,舍不得这一坛菊花酒。今天我们算是有缘了。你……竟无意中闯进了这块地方,这块地方已被倭寇围住了,也许今夜……明早,他们就要来搜山了。不谈这些了,来,喝酒。”
熊庚心一颤,但很快又镇静下来,酒力开始热腾腾周身湃转,心境竟明如月光。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身前身后的菊花,清苦的香味缭绕着他们,仿佛自己也成一株菊花了。
“老弟,岂不闻古人说‘尘世相逢开口笑,黄花须插满头归’么,来,我来扎两个草茎圈儿,上面插满菊花,戴在头上,不是很有趣吗?”
熊庚乐得像一个孩子,说:“这就饶有古风了。”
草茎圈儿很快扎好了,又摘了些黄黄白白紫紫的菊花,沿圈插得满满的,然后两人兴致勃勃地戴在头上。戴好了,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前仰后合。
“老弟,你说,小小的倭寇能剿灭堂堂的中国人么?能不让我们过重阳节么?不能。就为了这个,我留下了!”
熊庚点点头。
“老弟,你既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应该认得犬子沈沉。”
熊庚连忙站起来,说:“我和沈沉最是心契,想不到世伯住在这里。”
“沈沉和你在一起么?”
熊庚迟疑了一阵,才说:“我们没在一起,他……早就撤离了。”
沈圃园望了他一眼,说:“快坐,快坐。我曾听他说过,你们在学问上是针锋相对,而私谊却是极好的。”
熊庚慌慌地坐下,连连说:“是,是。”然后,端起杯子,烈烈地把酒灌下去。他想起沈沉临终前的那个手势,是指点他逃亡的方向呢,还是让他去和沈世伯共度重阳呢?
沈圃园的眼里忽然闪出泪光。
“让我冒昧地称你为世侄。今夜苦长,我们不妨以古人带‘菊’字的诗句佐酒,如何?”
熊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熊世侄,我先说吧: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
熊庚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喝酒!菊尊开九日,风厉启千秋。”
“干!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金菊寒花满院香。”
“菊残犹有傲霜枝。”
“秋老寒威妒菊天。”
“霜丛载酒问寒菊。”
……
他们仿佛为一种激情所燃烧,语调愈来愈快,愈来愈高,如惊涛掠岸,似疾风折木。
山下忽有枪声传来。
沈圃园面不改色,长舒了一口气,说:“世侄,你记不记得南宋词人吕本中的一首《南歌子》,是写乱离中过重阳节的。”
“记得。”熊庚用手指轻叩桌面,吟哦道,“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嗯。对,只是太凄苦了些。而我们——世侄,却要豪壮得多。山下是倭寇,我们却在山上好好地过重阳节。只可惜你——还年轻,今年过五十了吧?”
“刚过。”
“人不在乎年纪大小,而在于一种气节,你说是不是?”
熊庚又猛干了一杯酒,说:“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不会贪生的。”
沈圃园说:“这我就放心了。来,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月亮渐渐地西斜了。
从哪个地方,是墙根?是篱边?是菊畦里?传来了“躣躣躣”的蟋蟀鸣叫声,很雄劲,很脆亮,充满着一种生的坚忍与刚烈。
沈圃园从头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黄菊花,对着月光端详着,然后,又放在鼻子前嗅着,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痴痴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这是一株茎直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紧,而且可以看见火把成阵,向山上扑来。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园趔趄着站起来,寻找到一根细长的木棍,然后对着一畦畦的菊花使劲地抡起来,黄黄白白的花瓣纷纷坠落,一地的金和银。
他朝着熊庚痉挛地一笑,说:“这样好的花,能让小鬼子过眼么?土还在,根还在,明年——花还会开的。”
然后,把木棍一丢,又坐到桌子边来。
“世侄,来,干!”
“世伯,好,干!”
……
枪声一直响到竹篱边来,猩红的火把密密地筑出一道火墙,从火墙下传来“八格牙鲁”的嘶吼。
沈圃园把酒杯一扔,站起来,粗野地回骂道:“小鬼子,我×你八辈子祖宗!”
熊庚一动也不动,他从容地喝着酒,把这个重阳节深深地喝到肺腑里去!
枪声响了。
他们倒下来,倒在菊丛里。
头上的菊花染着点点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跃的火苗子!
雅 赚
冯楚声忽然收到一张玫红请帖,是县长汪晓廉派人送来的,请他到汪府去喝“头伏酒”,这使冯楚声多少有点意外。
在这座江南的古城,冯楚声可说是个名人。他出身于书香门第,旧学根底很厚实,诗、词、歌、赋、曲,无一不通,又在北京读过几年大学,中西合璧,很可以一展凌云之志的。他却回到了老家,做一个县立中学的校长。一晃就做了十年。许多人为他惋惜,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他却淡然一笑:我为天下育英才,有什么可遗憾的。他说的不错,十年来,县立中学确实出了不少人才!何况他举重若轻,并不如人们所想像的那样辛苦。执掌教务之余,常与城中的诗友彼此唱和,时有佳句传诵,他的诗大多与酒相关。他善饮酒,酒量好,酒德也好,即使醉了,也醉得很雅,决不会胡吼乱叫,倒常锦口绣心,吐出些好诗来,闻者无不击节赞赏。
他还有一癖,厌恶身上带钱,手上拿钱,每月发薪水,让校役领来,由校役安排他的生活所需(家里有一份祖产,无须他操心)。故而也闹出一些笑话来,有时一个人踱到酒楼,点几个爽口的菜,喝当地出产的“莲花白酒”,很是尽兴,待到付账时,方知身上未带分文。他一笑,掏出金壳怀表交给堂倌,“当了!”当铺就在不远处,堂倌飞快地去当了钱来,抵了酒钱,还剩若干,他说:“给你去买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