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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盘、木架,豆浆桶上到处都是。
这年五月,阿宝妈病了,是癌。
阿宝妈身上插满管子。阿宝坐在病床边抽泣,眼泪打湿了她。窗外飘着毛毛细雨。树吐出一片片青翠。大颗大颗的水珠从这片叶子掉到另一片叶子上,一直往下掉,掉到尘土里。还能看见锅炉房,粗大的黑色的烟筒歪歪地撅着,似乎想撑住那块灰蒙蒙要塌下来的天空。烟筒上有只鸟,突然飞下,在空中掠过几个圆圈消失在屋后。
阿宝妈已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几天时间就瘦得吓人。阿宝摸着妈妈的脸。阿宝妈恹恹地扭过头,“阿宝,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阿宝妈说话了。阿宝妈的眼窝是干涸的。
阿宝说,“你死了我就不活了。”阿宝又说,“妈妈,你不要走。”阿宝妈叹气,“傻孩子。”阿宝说,“妈妈,你不要叹这么多气。”阿宝伸手去捂妈妈的嘴。
阿宝看过一本书,说是人在世上叹的气都是有限的,叹到了一定的次数,阎王爷就要派来无常鬼。阿宝妈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阿宝的手在发抖。阿宝妈鼻子里的气息比冰块还要凉。阿宝忍住眼泪,撬开糖水罐头,用勺子舀到妈妈嘴边。阿宝妈歪过头。糖水撒在白色的床单上,濡湿了一大片。床头柜上还有一些苹果、梨、与罐头。是街坊邻居们带来的。他们来的时候阿宝妈还晕迷不醒。他们陪着阿宝掉下几滴眼泪就默默地回去了。
那天半夜,阿宝起来上厕所,看见妈妈瘫软在地,懵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去摇妈妈。阿宝妈不吭声。阿宝手上是妈妈的血,粘稠的黑乎乎的血。阿宝背起妈妈,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阿宝妈比一大团棉花还要轻。风贴着阿宝的脸颊往后面跑,用力拽阿宝的头发。阿宝疼得上气不接下气。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路两边的房子在深夜里丧失了厚度散发出一种悲凉呛人的气息。阿宝边跑边回头望。阿宝担心肩膀上的妈妈被风卷走。
天上的星星是打碎了的玻璃碴子。阿宝踩着星光跑,跑出车马巷跑过跃龙桥跑过延寿庵跑过三元路跑过县广场跑进位于县城东区的人民医院。
阿宝跑得真快。阿宝闯进急诊室扑通下给守夜班的医生跪下,想喊,嗓子哑了,嗓子里全是风声。医生吓一跳,喊来护士七手八脚把阿宝妈抬上担架。阿宝这才悲嘶出声。阿宝只穿了身内衣,脚是赤着的。阿宝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一直到天蒙蒙亮才感觉到疼痛,左脚弓处被碎玻璃划了一大口子,不过,已不在流血。
阿宝妈住院的第一天花掉二千多块钱。阿宝在妈妈的梳妆匣内找到存折,里面仅有三千多块。阿宝还找到一只用红纸包了好几层的银手镯。阿宝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这是她以后的嫁妆。阿宝呜呜地哭,把手镯藏进怀里,把三千块钱交给医院。医生说这只够一个星期。医生问阿宝家里还有什么大人吗?阿宝摇着头眼泪汪汪。阿宝爸没有兄弟姐妹。阿宝妈的妹妹早年嫁到很远的地方,已断了音讯。医生搓着手叹气问,怎么办呢?
医生可以问阿宝,阿宝不晓得去问谁。阿宝问医生,我妈的病治得好吗?医生不说话。
第七天,阿宝把妈妈背回家。
4
阿宝没再上学,在县城粮食局对面的聚德楼餐厅做服务员。阿宝不再吹口哨,每天早出晚归努力做事。有时,阿宝会隔着店里明亮的落地玻璃看见世民。世民总是那样匆匆忙忙。阿宝也看见过老师。老师的头垂得更低了。阿宝觉得过去的日子就像是梦。对了,吉庆还来找过阿宝。
吉庆站在店门外说,“阿宝,你别哭。老天爷会保佑你妈妈。你妈妈做的豆腐这么好吃。”吉庆有点语无伦次,声音小小的,“我有钱。你看。”
吉庆从裤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大团结”。吉庆又说,“阿宝,要治好你妈的病还差多少钱?”
吉庆像瘦了一圈,头缩在脖子窝里,手脏兮兮,指甲缝里满是污泥。
“我到医院看过你。没敢进来,爬在窗外。我听见医生说钱的事。我现在就弄来这么一点。你不要嫌少。阿宝。好吗?”吉庆跑了。阿宝数了数手中的钱,有二百零五块。阿宝在餐厅做事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十点一个月也只能拿三百块。
过了一些日子,阿宝妈死掉了。
坐在巷口摇着蒲扇的街坊们说,有天晚上,月亮大得吓人。阿宝妈独自在家。一个喝得醉熏熏的流氓闯进屋,骂骂咧咧地问阿宝在哪里。阿宝妈说,还在餐厅做事。流氓破口大骂,做个屁。这个臭婊子,说好二千块钱睡十次,结果只睡了二次就想耍赖。阿宝妈听糊涂了小声问,你是不是进错屋了?流氓狞笑声伸手去捏阿宝妈的脸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这鼻子这嘴这脸蛋,咋会弄错?不是叫阿宝吗?你这个老婊子是不是想亲自操刀上阵来替女儿还债?不行啊。流氓前脚刚走,阿宝妈嘴里就吐出一口鲜血,等阿宝回来,人已经硬了,眼睛不肯闭上,这叫死不瞑目啊。
闲言碎语飘向青色深遂的天穹深处。
阿宝怔怔地听着。天真热。空中很少云,也没有鸟的痕迹,它们被太阳吃掉了。蝉一声声叫得狂躁。
5
阿宝端着一盆水煮鱼从聚福楼的厨房里走出来。店里有桌客人,一群年轻人,七男四女,女的抽烟,男的光膀子,脊背、胸脯、手臂上有青龙白虎的纹身。阿宝放下菜盆,扬起下颌,对其中一个又黑又壮的男人轻声地说,“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去了我家?”
男人扬起头环视四周剥着手指甲笑,“是啊。与你妈开个玩笑,没想你妈那么死心眼,一点幽默也不懂。我一说,她还真信了。”
一桌的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说啥的都有。阿宝也笑,从围裙里摸出菜刀,一刀剁去。菜刀磨得锃亮。阿宝每天在餐厅要剁掉上百只鸡头。血溅出来。阿宝扔下刀,继续微笑。聚福楼里顿时一片死寂。惨白的光从明晃晃的街头扑进屋。
阿宝出了门,过马路,进了粮食局大楼。大楼高七层,一层层台阶像水流一样把阿宝带到楼顶。阿宝翻过护栏,在屋沿边坐下。这些日子的晚上,阿宝常躺在这儿看星星。可能是因为离天空更近,这里的星星特别大特别亮。阿宝很想找到属于爸爸妈妈的那两颗星,一直没找到。阿宝叹口气,手按在火炭一般热的水泥上。屋沿平整,没有檐角,因为风吹日晒雨淋,很多地方开了裂。鸟在里面做不了巢。阿宝挺直腰,脱去衬衣,慢慢擦拭身上的血迹。人群在下面马路上迅速聚集,像一堆铁屑,而阿宝脚下就是磁铁所在。阿宝嘬拢嘴唇,想吹口哨,嘴里没有声音发出。楼道咚咚地响,阿宝回过头,看见了黑黑瘦瘦的吉庆。吉庆的脸比雪还要白。
阿宝说,“吉庆,你来干什么?”
吉庆愣了半晌说,“我看见你杀人了。我就在门外。你没看见我吗?”
阿宝摇摇头说,“你来干什么?”
吉庆说,“我又攒下二百块钱。我想你用得上。”
阿宝说,“我妈死了,我用不上了。吉庆,你是偷别人的钱吧。”
吉庆说,“不是。我下了课去做小竹人卖。一个小竹人可以卖五毛钱。还有,卖一次血就有一百多块,但二个月才能卖一次。”
阿宝就笑,“你真傻。”
吉庆哇地一声哭起来,“阿宝,我现在会吹口哨了。”
吉庆吹起了“小螺号滴滴吹”,又接着吹“小小少年没有烦恼”,然后再吹“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吉庆吹得真好。”阿宝夸奖着,抛掉手中的衬衣。
吉庆身后的楼道口又上来几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在交头接耳,脸色是灰的。阿宝皱皱眉头说,“吉庆,我妈不是我气死的。我没有与别人睡过觉。真的。”
吉庆拼命地点头。
阿宝探头朝马路上看。那些嗡嗡响的铁屑更多了。阿宝说,“吉庆,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喜欢世民。你知道吗?世民今年考取了中专,对吗?我还没有去恭喜他呢。你要记得替我祝福他哦。”
吉庆还没有说话,阿宝已经像一只鸟飞起来。一只银手镯从阿宝怀里笔直掉下,它穿过惊呼的人群,穿过坚硬的水泥路面,拍了拍泛着点点青光的翅膀,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少女可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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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4567,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你是塌鼻没牙的小东西,小东西,小眼睛,外婆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