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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小薏在中国走了三年。蓝天如海,白云壁立。我们像风一样自由。没有暴力、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没有虚伪、没有狡诈,那些尘世上的龌龊都与我们无关。白天,我们行走;夜晚,我们做爱,就像一团火迎向另一团火。我最喜欢小薏的脚,走了这么多的路,她的脚还是那样美,如玉之润,如缎之柔。脚心能放下一枚杏子。脚趾头好像弯弯的钩拢在一起,趾甲晶莹剔透,比来自波斯古国的明珠还要光亮。每根脚趾头都是这世上最稀奇的宝物,只溶于口不溶在手。每天夜里,我都会把它们含在嘴里轻轻吮吸,这是上天对我的恩宠。
我与小薏讲起梨雅,讲起我的初恋,讲起那只红色的蜻蜓。我说,我以为自梨雅后,我不会再爱了。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你。事实上,我现在认为,初恋并不是爱,而是对爱的一次学习过程。所以我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你。你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现在,还是我的未来。小薏,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北京的最后一个下午,你说“我的释元。”也许我就是从那一刻爱上你。你说得对,我是你的。我的鼻子是你的。我的嘴是你的。我的眼睛是你的。我的耳朵是你的。我的十二指肠都是你的。
小薏哈哈大笑,我才不要呢。脏死了。
我说,那我也不要。把它割掉。我要把一个清清爽爽的自己给小薏,让她用牙齿咬,用手指掐,用脚指头摁倒。咬碎了还会完整,掐坏了还会重新变好,摁倒了呢,又会马上站起来,让小薏再次抬起脚指头摁倒。
月光蹑手轻足地来到窗外,洒下一种奇妙的光线。小薏浮在月光里,身体比月光还要轻,还要白,还要软。小薏胸脯上有许多轻颤颤的露珠儿,那是她身体里流出的泉水。我挥着手为她驱赶小旅馆里的蚊蚋,数她一分钟要呼吸多少次,数她弯弯的眼睫毛到底有几根,也数她鼻翼上的小斑点。小薏的头发变长了,我还可以把它们编成辫子,编成各种各样的辫子,在她快要醒来的时候,再一一解散。
我说,小薏,这天下人,加在一起,都没你的一根脚趾头重。
小薏说,你就瞎说说。可我爱听。
我给小薏讲了许多故事,有书上看来的,有自己临时编的。我常混淆了它们之间的界线。所以小薏有时候会用她那像小鸟脑袋的脚尖堵住我的嘴,提醒我不准抄袭,必须原创。
我提出抗议,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原创?大多数人都是在说着前人说过的话,做着别人做过的事,重复着别人的故事。事实上,重复是克里丝蒂娃说的互文性,一切存在都是对先它之前的存在的解释,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熔铸与变形,也都是那万千根树木所构成的美与庄严的规律。重要的并不是重复与否,是隐藏在重复后面的生命。
可小薏说,我不管,我就要听我没听过的故事。
夜深了,大大小小的房子都睡去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窗外的黑凝然沉寂,天上的星星缓缓飘下,化成一地的露珠儿。小薏说,要是咱们能去南极看星星多好啊!那里干净,离星星也近,说不准星星能听见我们说话。若饿了,逮一只企鹅扔雪里冰冻再架火烧烤;若累了倦了乏了,就裹一身冰雪互相抱紧酣然睡去,待千千万万年后,后人在冰雪里发现我们。那时,我们的眼睛是冰,脸是冰,手是冰,腿也是冰,冰得蔚蓝且清彻,身体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哇,他们一定会说,好浪漫哦。
风有甜的腥味,里面还夹杂着阵阵吼声,那是我们第二天要去飘流的盘龙峡的水流声,该交的钱已经交了,该签的生死状也签了,这种漂流对我们来说早已像晚餐后的一道甜点。我笑起来,说,会的,我们会去南极,一起天荒地老。我确实有了这种想法,去南极?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热血沸腾的事啊。
12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遇上梨雅。
当飘流公司的工作人员分发救生衣时,她喊出我的名字。她的丈夫未与她同行。一个瘦削的女子与她并肩站着,咬着唇,脸色有点发白。山崖跌宕,水浪奔腾。岩壁上挂满青苔老藓。天光云影,万千水浪,构成无数旋涡,它们互相撕咬、拉扯,俯冲往下,大有壮怀激烈踏破贺兰山缺的气势。眼前的激流险滩,对于一个缺乏漂流经验的人来说,是有点惊魂。但这种由漂流公司搞的漂流其实并不危险,或者说,它只具有想像中的危险。真正危险的是“野漂”,稍不留神,或者说缺乏技术与配合,都会艇覆人亡,我与小薏好几次都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梨雅微笑着,指指身边的瘦削女子,说,我朋友齐芳。目光又投向小薏,释元,这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啊。介绍一下?
梨雅并没有因为我们曾经的关系以及在我们中间流过的几年时光而有任何尴尬与不自然,熟稔地抓起小薏的手,夸奖起她的容貌。小薏看看我,眼神里是疑问,仿佛是在置疑我过去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自来熟的女人?我惭愧地笑,给她们做了介绍,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拉着小薏赶紧离开。梨雅的样子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但我们好像已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水雾打湿我的额头。我皱起眉。小薏突然说道,她的腰蛮细的哦。小薏的声音甚是暖昧。我瞪过去一眼,脸红了少许。小薏曾问过我她与梨雅哪个人在床上更好。我当然对她赞不绝口。小薏咭咭笑了。我也笑。
十几分钟后,我又与梨雅碰上了,天杀的漂流公司把我们安排在同一张艇上。小薏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当没看见。艇上还有一名漂流公司的工作人员,用不着我去教梨雅如何系救生衣戴安全帽。齐芳看看我,看看梨雅,看看小薏,脸上也绽出古怪的笑意。估计她是梨雅的闺中密友,梨雅或许对她讲过一些不该讲的东西。她的眼睛老往我下半身看。
工作人员耐心地讲解起划船与压艇的技巧。皮筏慢慢移动。我操起桨,尽力不去看梨雅的脸。艇上还有二个人,是一对青年男女,加上工作人员,一共七个。七,是一个好数字,具有神秘的力量,“天数以七纪”是为其一,旋玑玉衡以齐七政是为其二,而上帝造这世间万物也只用了七天,是为其三;它还是一个变化之数,内部是一个三元四时的空间。
我胡思乱想,任凭那密密实实的水花劈头盖脸。齐芳不再看我了,嘴里不断地发出尖叫,她的心脏应该是悬在喉咙处在与舌头打架。小薏一边划艇一边看我,突然凑过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再得意地笑。梨雅的脸色煞白,没有在岸上的从容镇定,死死地抓住工作人员的肩膀,害得那位年轻人不得不回头说道,没事的。你轻一点,我都要被你推下艇了。那对青年男女也是一脸紧张。
河水以崩天裂地之势冲腾奔泻,转过弯,峡口双峰突然合紧,若门半开。河中央出现若干巨石,水流与巨石相互搏击,轰鸣之声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那年轻人显然吃惊我与小薏的划艇技术,不时扭头来看。水面渐渐开阔,两岸高山对峙,群峰插云,山坡陡峻,巨岩壁立。年轻人放下桨,讲起这条河的传说。艇上梨雅、齐芳的脸恢复了血色,那对青年男女甚至唱起山歌。唱得不赖,一声情哥哥,一声情妹妹。
皮艇接近一堵巍然屹立的石壁,年轻人指着石壁上一块凌空飞起的巨石说,知道吗?这叫望夫石。它有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传说。当年男人们撑着竹筏沿江放排时……我与小薏对视一眼,都笑了。中国的望夫石咋这样多啊?就不能编一个新鲜一点的故事出来。我抬起头,去看那石。石头下有一丛青草,草尖歇着一只蜻蜓。真奇怪,蜻蜓怎么会飞到这里来?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异变瞬间发生,我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岩壁间正缓慢地绽开一条缝。也许是前几天连绵的雨,也许是石壁再也无法重负那个凝眸了千千万万年的身影。我的毛孔一下子全炸开了,揉揉眼,再看,不是幻觉,这石壁确实他妈的要坍了。我狂叫起来,快,往外划。话音刚落,石壁訇然倾下,诸多大石滚滚而下,一块石头擦着我的额头落在皮艇中央。巨大的水浪把皮艇高高掀起,然后翻转它。我拉住小薏,小薏的身子在往水里沉。
小薏的腿断了,小腿以下都没有了。那块落下的石头像刀一样。我呆在小薏的病床边没有眼泪。梨雅活着,齐芳死了。那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