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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罗广斌、杨益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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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邮检组又发现了《挺进报》?……谁寄的?嗯?”徐鹏飞重复地问,突然声音一震:“甚么!查不出来?”话筒里绝望的解说,使他更为烦躁,咆哮如雷:“总裁手令,限你们三天之内,立即找到《挺进报》的巢穴……否则,提着狗头来见我!”
  徐鹏飞怒气冲天,劈手把话筒扔在桌上。
  二楼灯火辉煌。惨叫、咒骂声不断传来。
  徐鹏飞再不想听那些行刑的音乐了。侦防处成立以来,那些令人恼怒的,无影无踪的事件,又一齐涌上心头:兵工署仓库和运送军火的登陆艇连续爆炸,《挺进报》到处流传,甚至,像成群乞丐似的小学教师居然也涌到公署请愿……他仿佛看见朱绍良正在向保密局长诉说他的无能,那些震怒的上司的眼光正怒视着他,说不定哪一天,他将受到不知远比自己吓唬下属严厉多少倍的斥责和处分。徐鹏飞心头冰冷,茫然凝视着对面昏暗的墙壁。
  手表嗒嗒地响,时针超过了十二点。
  收发无线电报的响声已经停止了,但审讯室里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全是些无味的喧哗。拷打、忙碌有什么用?如果他这一次站不住脚,那,那就完了,就像那正在全线崩溃的军事形势一样,不堪设想!
  徐鹏飞突然站起来,表情变化不定,他已无法克制内心的空虚和恐惧。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离开了办公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正是一阵和往常一样的喧哗与吼叫,这些声音引导着他,使他移动步子走进一间审讯室。审讯室里烟雾沉沉,空气十分污浊,他瞥见老虎凳上,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旁边一盆火,几个人正把冒着烟的烙铁,伸向被审者的胸脯。徐鹏飞不管这些,独自走到窗前,用力拉开窗帘,推开紧闭的一扇窗户,他需要摆脱烦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窗外,蒙蒙细雨一阵阵飘到他的脸上,阵阵寒意勉强帮助着他平息心潮的起伏。
  背后,受刑的人一声惨叫……传来泼水的声音,徐鹏飞转过身,走到狞笑着的行动科长面前,冷冷地问了一声:“谁?”
  “云阳县的。”
  “已经三天了,怎么还没开口?”
  行动科长讨好地迎合着他说:“马上,他就要开口的!我先搞他两下,这家伙已经吃不消了。”
  昏厥的人,渐渐醒转来,恐怖地望着面前的人影,粗声喘气……
  徐鹏飞向前靠近一步,怀着复杂的侥幸心理,厉声问:“甚么职务?”
  醒来的人盯住他肩章上少将官阶的金星,全身抽缩起来,吐着白沫,像自言自语地哆嗦着:“县参议员……”
  “问你党内职务!”徐鹏飞大声追问,皮靴朝地板上一蹬。“党内职务?”他望了望徐鹏飞旁边的行动科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就是他说的那个……县委书记。”受刑的人喃喃地蠕动着焦裂了的嘴唇。
  徐鹏飞冷冷地命令道:“松刑!”然后就背起双手转身向室外踱去。看样子,这个人的嘴巴已经撬开了,也许,共产党里也有容易对付的脚色,但愿能多遇上几个就好了。
  回到走廊上,徐鹏飞刚才心里郁积的苦恼,被冲淡了一点,长长的走廊上冷空气叫人感到清新。他对这长廊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在他看来,干这行道的人和夜生活结了不解之缘。干这行道,不但要胆大心狠,机警毒辣,而且要能抓住对方心理的、生理的、家庭生活的、感情上的各种弱点,灵活地运用各种只要能达到目的的手段,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瓦解对方的意志。他比同行高明,向来一帆风顺的秘诀即在于此。长廊的冷空气,供给过他无穷的希望,今夜长廊又能给他以帮助吗?半夜里,城市鼾睡着,稀疏的电灯光描绘出半座山城的轮廓。他凝望着黑暗,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一个浑身发抖的老头,被押过徐鹏飞身旁,进了另一间审讯室。徐鹏飞仍然站在走廊上没有移动,但他示意不要关上审讯室的铁门,这样,他就能够从敞开的门口,清楚地观察审讯的情形。他首先听到主任法官朱介严厉而稳重的声音:“什么名字?”
  “回……回禀官长,在下姓……姓……姓蒋。”“叫甚么名字?”问话的声音比原来稍重,重复地又问一次。
  “人……人称蒋大爷。”
  “问你名字!”手在公案上一拍。
  “在下草……草字炳章……”
  “多大岁数?”
  “去年才,才满一个花甲……六十一了。”
  徐鹏飞对这种罗嗦的问答,感到厌烦;可是,他马上又听到朱介一声单刀直入的问话,这句话问得那么突然。“多久入党的?”声音带着意想不到的压力。
  “……民国……民国二十五年。”
  接连而来的一连串问答,使徐鹏飞很有兴致地倾听下去:“介绍人是谁?”
  “龙……龙头大爷王九龄,他……”
  “入党手续?”
  “交了……交了三张,记不清楚咯,好像四张照……照片。后来发……发了党证……”
  徐鹏飞一怔,共产党也发“党证”?这个情况,是他从未掌握的。
  “有些什么活动?”
  “没有啥……啥子活动……”
  “胡说!”
  “回禀官……官长,就是在我的茶铺里吃……吃茶,评……评理,在码头上收……收点头钱……”
  在码头上活动,莫非是搞工运的?徐鹏飞的脑子敏感地动了一动,但他不肯轻易相信。
  “你的入党动机!”
  “没有动……动机哇。”
  “狡辩!”
  公桌上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是……是王九龄王大爷坑害人……他,他说参……参加了好,人多势……势力大,还说我……姓蒋……蒋,委员长也姓蒋,蒋。一笔难写两个蒋字,中央军都入川了,还是参……参加了好……”
  “你……你,”朱介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难听,慌张地追问:“你参加的什么党?快说?”
  “我……我也搞不清楚……王大爷说的,叫……叫国民党嘛!”
  “他妈的!”徐鹏飞狠狠地骂了一句。尽抓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混蛋,简直太岂有此理!他大步走回办公室去,皮靴愤怒地把地板踩得登登直响。
  台灯光重新照亮徐鹏飞愤怒、烦躁的脸,他勉强坐在办公桌前,信手翻弄着那一叠叠变得毫无意义的公文,偶然又翻出一封拆阅过的信。那是住在中美合作所官邸的特区副区长沈养斋在四一节写给他的。这位多年的老友,和严醉不和,情绪消沉完全可以理解,却没有想到竟至满纸牢骚,毫无信心,连照例的祝贺节禧的话也没有提到。其实,这也难怪,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谁又不是这样?眼看自己目下的处境,类似的苦闷,也难免不油然而生了。
  把信抛到旁边,徐鹏飞又看到一件尚未开封的警备司令部送来的公文。他缓缓地拿起它,在手上掂了掂轻重,沉住气猜测那不知是祸是福的内容,然后慢慢拆阅。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公文的内容,脸上的肌肉便十分难堪地僵化了。
  “为长江兵工总厂炮厂纵火犯二名判处死刑案……”
  是否处决这两名纵火特务,实在使他踌躇难决。如果不是纵火以后,事态急速扩大,引起全市工人学生骚动,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轩然大波,他是决不肯出此下策,发出命令,把被工人捕获的纵火特务从严议处的。前些时候,炮厂工人拒绝把划进扩厂范围的住房迅速拆除,掀起了旷日持久的工潮,竟至影响扩大军火生产的既定计划的施行,终于引起了国防部对他的指责,他只好采取孤注一掷的断然措施,下令纵火,焚烧敢于对抗的工人的茅棚,造成既成事实,来迫使工人退让。照他原来的设想,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也许可以收到效果,使工人在暴力下噤若寒蝉。可是,事态的演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现在,厂方出面,赔偿了工人在火灾中的损失,扩厂计划也只好另作安排了。然而对方的声势,却方兴未艾,似乎闹得更凶,范围也更大了,压力进一步集中到对纵火阴谋的追究上,形成少见的风潮。这使徐鹏飞不能不感到严重的不安,而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不及早忍痛让步,会有更难逆料的局面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缓和一下民愤舆论,就再也无法下台了。因此,他只好忍痛牺牲这两名心爱的爪牙,来改变这随时有被揭发危险的被动局面。他勉强提起笔来,那用惯了的批改公文的毛笔,一时变得特别沉重,几乎难以运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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