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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赶集,早回家”。这说明了事变后,敌人统治这片地区时的人们心理。太阳出来一竿子多高,通向黄庄的条条道上,出现赶集的人群:担挑的,背筐的,推小车的,轰驴驮子的,骑自行车的……像河水归海似的从四方朝黄庄集上灌。魏强头上戴顶破马莲草帽,身穿破洋布白褂子,紫花裤。裤腿角挽得过了膝盖;小腿上都沾满了泥巴。他夹在从南面赶集的人流中间,朝黄庄村奔来。赵庆田穿一身破旧的紫花衣裳,一双露趾头的鞋子蹬在脚上,跟在魏强后面。旁边,拍拍脑门就窜火星子的贾正和五大三粗的刘太生脚前脚后地扯着闲话朝前走。辛凤鸣、李东山,还有好几个人都在老后面跟着。
七月十五的集,是个迎丰收的集。人来得多,货也上得不算少。看来是比往常红火、热闹许多。
魏强双脚踏进集市,两眼虽然瞅西看东的,但那牲口经济人褪袖摸手指的神秘样子,那斗房刮粮端斗、边唱边倒的劲头,那货摊前面的主顾,那……他都视而不见。他瞪大眼睛所要寻求的东西,却老不见到来。“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有些焦急,不自禁地将草帽摘下来,一会儿朝脸上扇扇风,一会又举过头扇他那青头发碴子的脑瓜顶。这样的扇法很快传给了赵庆田,赵庆田也摘下草帽扇起来。贾正、刘太生……都是这样边走边扇着。
魏强顺南北大街挤挤插插地走了一趟,刚要转身往回返,小黄庄的保长黄玉文胳肢窝夹个钱褡子走过来,声音很高地招呼魏强:“赶集来啦?买点什么?”
“想买点东西,走了一趟街也没有遇到啊!”魏强很随便地答着向黄玉文靠拢过来。
黄玉文笑了笑,低声告诉他:“我刚从炮楼上来,你们可准备好,听说,他们吃过饭就出来。”
“他俩都出来吗?”
“起码出来一个。听说哈叭狗前天进保定城,要接二姑娘来黄庄,刘魁胜不答应,干了一架。说是刘魁胜骂了他一顿,还扇了他几耳光子,气得病倒了。真是个软瘫子货。”
“管他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呢!只要侯扒皮出来,事情就办了多一半。炮楼还有什么新情况?”
“侯扒皮又催红松檩款子的事了。今天是五天头,他说无论如何过六不过七。过十七号,拿保长是问。真是望乡台上打莲花落,不知死的鬼!”黄玉文撇着嘴说。
“不过十七号?他要真出来,就让他过不去今天这个十五!”魏强末了的这个“五”字,说得很重。
“要叫他过不去五,那人们可该摆席啦!”黄玉文挤眉弄眼喜笑颜开地哈哈了一阵子,忙又放低声音说了句:“我再去看看!”说罢,大步流星地朝炮楼走去。魏强转身又挤到赶集的人群里。
火烧般的太阳挂在高空,炙烤得人们滚淌着汗水,嘴里渴得光捣粘沫沫。
卖冰水的拿腔捏调地拉长声音吆唤:“快来喝!快来喝!五分钱,不算多,闹上两碗败心火!”卖凉粉的也“一毛一碗,解渴解热”地大声吆唤着。魏强真想去喝上两杯,闹上一碗,但是他口袋里只有两角边区票,而这地方公开流行的是伪钞。他用唾沫润润嗓子,正扬颏大步朝前走,突然,身后的衣襟被一个人扯拽了下,跟着,一个很熟的声音从脖子后面低低传来:“一个班下来了,街口都站上岗,听说要戒严!”魏强听罢,心头一怔。他暗暗地捉摸:“莫非有坏人通了信,敌人发觉了?不然,为什么要戒严?……”他扭过脸来轻声问道:“还有别的吗?”黄玉文刚要张嘴,赶集的人们都用紧张的语气你传他送地念叨起“侯扒皮下炮楼”的消息。有的掖藏钱,有的掖藏东西,很多人都把“居民证”放到手底下。
“加上他,共十一个!”黄玉文又把敌人到集上来的人数告给魏强。魏强点点头,努了下嘴,黄玉文急忙转身走了。魏强将手里的草帽高高一扬,跟着,扣在了头上。他低头瞅瞅自己的打扮,和眼前赶集的人们并没有两样,转身朝北望望,赵庆田、贾正他们的草帽子也都扣在头顶上,有的看货色,有的闲抽烟,但都在用眼角扫视着他。魏强将情况做了个分析:村边敌人已布上警戒,集上的人是那么稠密,自己和同志们又是这样的打扮……觉得收拾侯扒皮没什么问题,只是为哈叭狗不下来感到遗憾。
忽然,拥挤不动的人群,像遇到浪高流急的洪水,刷地一下冲成两半,让出一条胡同来。除了贾正以外,魏强、赵庆田他们十一个人都被冲挤在东面的人群里。集上嘁嘁喳喳吵吵嚷嚷的声音,眨眼之间沉静下来,上千的人都像止住了呼吸。在人为的胡同中间,在不干净的黄土道上,走过一列肩扛步枪、贼眉鼠眼的警备队。侯扒皮扎着武装带,走在最末尾,屁股后面驳壳枪上的枪缰来回甩打着。魏强望望西面的人群,看见黄玉文和贾正并肩站在一个烟卷摊子旁,也在看热闹。侯扒皮他们越走越近,赶集的人躲闪得越急,把做买卖的杂货摊、广货挑、煎饼锅、火烧炉、布车、肉杠……挤了个东倒西歪,七倾八斜。
一个老太太叫起来:“哎呀,看蹚了我这豆腐锅!”“乡亲们,少使点劲,烟架子挤散了!”又一个尖嗓门的嚷起来。
“站站吧!乡亲们,看把桃都挤烂了!”一个老头在大声央求。看来,桃子像有不少魅力,一下把侯扒皮吸引住。他挥动手里的藤子棍朝人们吆喝:“赶集!赶集!都赶集!”迈大步子朝卖桃的老汉跟前凑过来。两筐青皮红嘴的大白桃,立刻摊摆在侯扒皮的眼前。他哑着嗓子用藤棍敲打筐子问:“这是你的桃?多少钱一斤?”
“是我的!你吃吧,先生!”卖桃的老汉害怕得嘴唇乱哆嗦,不笑强笑地说。
“他妈的!”侯扒皮像挨了蝎子螫似地叫了一声,手里的藤子棍也杵到老汉的脸上。他歪着脑袋问道:“他妈的!你说的这像什么话?吃吧,吃吧,白吃你干?”
老汉被他这对凶神煞气的一吓唬,浑身止不住地抖动开,光张嘴,话儿说不出来。侯扒皮嘴角一咧,冷笑了一声,一猫腰从筐里拿起几个桃子,掏出条手绢略略一擦,吭哧咬去少半边,赶忙嚼了嚼,又用舌头咂咂滋味,扭过脸来,冲立在他身后的喽罗们说:“这桃不坏,你们都尝尝,也开开口味!”喽罗们早愿听到这一声,像群饿狗似的呼噜扑到两筐桃子跟前,伸手探胳膊、大把抓小把拿地就往自己口袋里头装。两多半筐大白桃,一眨眼被抓去了少一半,卖桃的老汉疼得心里直打哆嗦,眼睛噙着泪花朝侯扒皮央求:“先生,我是个小买卖人,这一来就把我的老本倾了!”
“嘿!刚才还大大方方地说:‘吃吧!吃吧!’一转脸,就变成个小气鬼了。”侯扒皮嗔着脸,嘴里捣嚼捣嚼,将一颗桃核从嘴里吐到地上,顺手抓过老汉盛钱的面口袋:“老头,放心,给你钱!来,再给我装上半口袋子。”
“先生,那那……那是我的钱口袋,你……”老汉一见钱口袋被拿去,脸色急得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止不住地蹦跳。他想伸手去夺,又不敢,光猫腰作揖地苦苦哀告。
“口袋里有钱怕什么,回头到炮楼上一块算帐去!”侯扒皮满不在乎地说。
“先生,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家有六口人,都……都指着它吃饭呢!”
“吃饭谁挡住你?吃你的桃子给钱,一不崩你,二不坑你,你干什么冲我说这个?”侯扒皮将口袋递给另一个警备队员,不三不四地骂着走到老汉跟前。
“先生,先生,我是说……”侯扒皮没容得老汉说下去,后槽牙一咬,发狠地骂道:“你个老兔崽子是想挨打!”嘴到手就到,一巴掌扇了老汉个栽不愣。老汉的嘴角立即淌出了鲜血,鲜血染红了白褂子。
“喂,来个人挣口袋,我来装!”侯扒皮根本就没理会老汉脸肿嘴流血,继续撅屁股猫腰地两手去拿筐里的桃子。他那张开大机头、装在木套里的驳壳枪,挂在腚后,正冲着贾正。
贾正瞅瞅侯扒皮的驳壳枪,望望魏强。魏强眼睛朝人们一扫。跟着,将左手朝空中一举,这动作就像一道总攻击令,贾正像箭似地蹿到侯扒皮背后,左手拽出侯扒皮木套里的驳壳枪,右手提着的驳壳枪已杵在侯扒皮后脑勺,就听啪的一声,把他打了个嘴啃地。
警备队员们发现有人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