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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沧粟被招工回城后不到一年便结婚了,就是说,他还是个学徒工时就结婚了。这在当
时简直是不允许的。之所以破例,是因为云梅比他大两岁,其时已二十七,而且是很得上级
信赖的团委书记。
直到今天,已是大学副教授的姚云梅都以为霍沧粟同她结婚,是因为--爱她。她不知
道一切仅仅是因为她长得仿佛一个洋女人。
她只有中等身材,但她的头发是栗色的,她的眼珠也是栗色的,眼眶也深,鼻梁也高;
她的皮肤白晰,但不是东方式的润白,而是西方式的--刷白。
有人总认为她是新疆人,但她就是四川涪陵人,纯种汉族。但是她性情随和,所以有时
就笑嘻嘻地附和开玩笑的人,说对呀,我是个(少数)民族!
这种玩笑让霍沧粟听到,便在心里产生了一种--如苏联生命心理学家缅图采夫所说的
--“半真半假的强化,自欺式的确认”。
霍沧粟进厂时还不是共青团员,但仍然被团委召集学习。就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位
新徒工们仰起头来看的女书记。只看了一眼,那种要“干掉她”的念头便从天而降。
为此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一个明年就超龄的青年还申请入团,自然让书记很兴奋。而且
也不知出于什么,对这个沉默寡言身材修长的小伙子很有好感。所以在那个周末的晚上,大
家都在礼堂看催人泪下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时,姚云梅接受了霍沧粟的请求,到他的寝
室里去听他汇报思想。
这是三人合住的小间。霍沧粟出了一点钱,让两位室友电影完后去喝酒。
姚云梅进来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墙上贴有一张美国影星的剧照。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不合
适的。她暗忖,一会儿谈话结束时要委婉地劝他取下来,以免被别人议论有资产阶级思想。
已经初具政治素养的女团委书记永远也不知道,那个坦胸露乳的美国女人根本不是什么
“资产阶级思想”,而是她本人的一个“参照物”--在干她时,眼睛盯着那美国女人,感
觉上就成了“干”那个洋人儿了。霍沧粟自己都说不出这“美感”来自何处。
女书记还不知道,究竟是茶水里放了什么药物呢,还是这位争取进步的小伙子懂什么点
穴之类的妖术--总之当她突然反应过来,本能地开始反抗时,她感到无能为力:既喊不出
声,又动弹不了。他双手抱住她的头,拇指压住她耳后什么地方,慢慢地,冷冷地将她放倒
了。
鲜血糊满了她的大腿根,染红了床单。这第一次会出这么多血,是她想不到的。这说明
了他的粗鲁:岂止是“占有”,简直是屠杀。
其时不知怎的下起了雨。仲秋已过,居然还有这样的骤雨,也是奇怪。腥湿的风吹开了
窗户,扑进室内,墙上的洋女发出呻吟,同床上一个东方女书记的呻吟混为一谈。
霍沧粟突然笑起来。那种笑无法形容。那是狂笑阴笑嘻笑嘲笑还有欢笑,以至让姚云梅
发起楞来。
他松开她,坐起来端详,将她腿上的血糊到她的阴毛上,又笑。
然后他一声不吭,飞快出了门,连门也未带上。似乎这不是他的寝室,他施暴之后便逃
遁。
她知道她逃不掉,但这使她在愤怒与悲痛在又有些许……奇怪。
她突然想到,若是自己被一个精神病患者强奸了,可就太冤枉了。不由大放悲声。
这件事,居然全厂没有任何人知道,就是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也如此。
因为--或许可以这么认为--霍沧粟对此事的处理很是精妙。
次日上午刚到上班时间,他便从外打电话到团委办公室。
她接了电话。她一夜都在犹豫:该拿他怎么办?而有一点是肯定的:想见到他,先问个
究竟。所以一听是他,竟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正不知该怎样去找他。
“对不起。”那一头说,“我不是蓄意害你。我无意中读到一篇报道,可能神经受了刺
激……我知道自己犯了罪。我准备去自首。”
“什么?”她失声叫了起来,“你敢--”迟疑一瞬,她说:“你先到我办公室来一
趟。”
“我……我不敢。”
“你干那种事都敢!嗯?”
“我怕来不及申辩就……”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也要相信我……”她的口气柔和起来。她看看话筒,有些
莫名其妙。
他一眨眼功夫就来了。许是因为赶得急促,他目光炯炯,气壮如牛,满面红光,与泪痕
尚存、眼圈乌青的女书记成鲜明的对比。
她有些心惊,但想到真理在自己这一边,便命令他:“坐到那里去。”
他顺从地坐下,将两手放在膝盖上。
她在桌子后边慢慢坐下。这情形很像监狱长提审一个人犯。但她一时不敢看他。
过了一会儿,她嘶哑地说:“你要给我说清楚……说清楚再说……你究竟安的什么
心?”
他说“我看了电影公司的资料片。沈崇强奸案。”
“沈崇……案?”她依稀有点熟悉。
“解放前,驻北平的美国大兵强奸了北大女学生沈崇……”
“噢。”她想起来了。中学里历史课本上也讲过这个。
他说前天下午他去电影公司片库会朋友,正碰上烘拷贝,将那些存放久了的拷贝过一道
电弧光,就这样看见了那资料片。
“沈崇事件,我中学里也学过。”他说,“当时自然也仇恨,但毕竟没有目击。”
“事件的经过都拍下来了?”她有些吃惊地问。
“是的,有照片,而且是美国兵为了取乐自己拍的,他妈的!他们快活得很嘞!”他的
脸色开始变化。
“好了,别说资料片了!”她害怕起来。民族仇恨会使人这样,已经当了好几年团委书
记的她倒未曾想到过。“一切可以想见……我理解你的心情……”看他的脸色缓和下来,她
问道:“问题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沉默着,看得出在犹豫,半晌,说:“我做了一夜的恶梦……我在梦中发誓,要像他
们干我们中国妇女那样,干他们的妇女。我一定要干回来!”他突兀地吼了一声,“我一定
要干回来!不然我就不是一个中国人,一个男中国人,一个中国男人!”
有一些纸页飘起来,她急忙按住,紧张地说:“小声点!你这个……该死的!”
他又沉默了。看得出,他在控制自己。
到此时,她对此次事件的内涵,或者说性质吧,已经有些明白了。但她还是嗫嚅道:
“问题是,你反而,反而冲你的同胞下手……你跟那些美国侵略者有什么不同?”
他一个劲儿地点头。这有点出她意料。“是的……现在我冷静下来,明白自己伤害了同
胞,犯了罪。但当时--就是我看了资料片回厂后碰见了你,我怎么都觉得你像那里面一个
美国兵的……妹妹!”
“是吗!”她脱口叫道,“我就这么像一个美国人?”
“是的。如果不相信,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那部资料片。”
“不不不,”她连连说,“我自己知道……”从小到大,说她长得像个洋娃娃的人多
啦,“我只是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会像到那种程度,会像到某个具体的人物上。当然她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
假的(确切地说是半真半假的:内涵是真的,外延是假的)。她永远没能知道他的城府有多
深。
当然这样一来,她也明白了寝室里那张美国影星了……那不是什么“资产阶级思想”,
如果一定要上纲,倒是反对资产阶级的……她想明白了:他在心灵上是“干”那个美国影
星,但“借”了她这个仿佛洋女人的中国女人的肉体……一时之间心绪复杂,无与伦比,发
出一声情不自禁的长叹。一个团委书记会那般长叹,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可是,我……”良久,她的心回到现实,不由有些哽咽,“我……我怎么办呢?”
“我们结婚。”他突然说。声音虽轻,每个字却如水洗过一般。
“啊--”她大吃一惊。她压根儿就想不到这上头去。且不说她比他大--由于资历的
原因,这种年龄上的差距在感觉上更加大了--一个刚刚进厂的学徒连说出“结婚”二字都
十分荒唐。
她这才不由自主地正视他。于是四目相对。她还从未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