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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那部小说,他感到书中秋天的气息十分浓郁,庄稼地里的潮闷之气迎面扑
来。书中似乎还留有凯身上的某种气息和痕迹。冯看到了一种线条凌乱而复杂无比
的人的指纹和手相。这种象征着坎坷和灾难的水文图般的暗示物在他的心里留下了
难以磨灭的深重印象。他觉得世上的许多东西都似是而非,都一直说不清楚。
那书中阶级斗争的形势非常严峻,非常复杂,其中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派性斗
争和宗族势力之间的世仇宿怨。书中人民的生活非常清苦,但仍有少数的人花天酒
地,挥金如土。冯对于许多尖锐性的问题不太感兴趣,就一页一页地跳着往下看。
他的目光越过了一些里面居住着地主、富农的古老房屋,又经过了一些合作化时期
的水渠和石坝,石坝上写着一条标语:组织起来。
穿过一道山岗和一片洼地,他望见书中的一个名叫刘根根的农民正在往地里送
肥。他看见刘根根赶着一头土改后分得的毛驴,戴着一顶单耳的帽子,欢欣鼓舞地
向村外的田野里走去,边走边对那头毛驴说着话。
那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书中一片泥泞。
很多年来,冯的目光一直都是大步流星的,有如他平日里的工作精神,这种作
风在全公社里都十分有名。现在,他又一次大步流星地走到一个高高的土坡上,站
在那里向书中的四处眺望。他看见书中有一个很整洁很僻静的院落,院子里有一个
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穿花衣服的女人,后院里有两个老人正在秘密地窥视着她,
那是她的公公和婆婆。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块猪油,正在认真而仔细地往大门上的
一些关节的地方上涂抹。冯从书中知道这女人的男人常不在家,一直在外面当工人,
这女人便有了相好的男人。每夜有男人来时,大门便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总要惊
动后院里的两个老人。墙头上都插着碎玻璃,根本无法翻进去。后来,有人说了一
个办法,女人就照那办法把猪油往大门上涂。涂了猪油的大门在开启和关闭时都沉
静如水,无声无息。女人一连试着开了几次,又关了几次,大门依然悄无声息,一
片平静。女人显然很满意,冯看见女人由衷地笑了,书中描写那女人“很灿烂地笑
了”。这以后,女人就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了屋里。不一会儿之后,女人就将一只
草帽挂到了窗户的外面。那草帽上系着一根红绸子,还有一根绿绸子。冯知道,这
是一种标记和暗号。冯对于这类情形十分熟悉,了如指掌。他在二十多岁的那时便
常玩这样的把戏。所以,冯此时就随手捡了一块残缺不全的破瓦向那僻静整洁的院
子里投去。瓦片在院里破碎后,屋里的女人果然便云鬓蓬松、面色鲜艳地应声出来
了。
读到这里,冯就急忙合上了手中的书,他知道不能再往下读了。否则,一系列
的麻烦事便会接踵而来,让人难以脱手。这时候,冯早已消失在女人的房后了,他
无心恋战,他感到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腰酸腿疼,身体空虚无力,还时不时地牙疼,
弄得他每天都吸吸溜溜的,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苍白。某一天清晨,当他从家里
出来后,被风一吹,他顿时感到头重脚轻,差一点儿在空中飘起来。他抬头去望天
空,感到天上至少悬挂着一百多个太阳。
那个夏日的傍晚,一辆马车从山区的公路上经过,沿涂落满了灰褐色的麻雀。
山区里的向日葵漫山遍野,仿佛千军万马在宿营、行军。
八
老赵曾经断断续续地告诉过冯很多事情。老赵主要是让冯知道他自己是一个十
分讲义气的人。老赵告诉冯说,有一年夏天他去舅舅家走亲戚,在路上时看见一个
平日里很厉害的作恶多端的人被人杀了,还被开了膛,剖了腹。那人的五脏六肺与
一些猪下水混杂着堆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那年,老赵临走的时候,与冯在山区南面的玉米地边并排着走了许久。作为村
长,冯对即将就要从山区的户口簿里离去的老赵说了许多鼓励性的话,老赵就十分
感激,老赵情真意切地抓着冯的手说,其它的都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知道你不会干出那种事情来。逢年过节我从矿上回来以后就一定去看你,你就来
我家喝酒。我虽然户口和工作都离开山区了,但我仍然生是山区的人,死是山区的
鬼,我的家还在山区,我的爹娘、妻儿老小都还在,都没动。冯听了老赵的这番话
以后,就感到胃里很热。那天,冯与老赵并排着走过了许多片玉米地。老赵望着山
区里五颜六色的庄稼对冯说,今年怕是又要丰收了。冯就说,我已经闻到秋天里的
那种气味了。
老赵后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很好看的烟嘴送给了冯,冯多年来对此
一直感慨万千。老赵说,这烟嘴你留着用吧。
这以后,老赵就走了。
冯看见老赵戴了一顶淡黄色的草帽,背着一卷简单的行李,老赵的那件白衬衫
象一面旗帜一样曾经在冯的记忆里飘扬了很多年。
老赵到山区东南方向一带的国营煤矿上当工人去了。他只是对家里的女人有些
放心不下。老赵是觉得自己把一朵花儿留在家里了,那朵花儿很美丽很芬芳,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会让谁摘了去,或污了。老赵临走的前一天傍晚,与自己的父母曾经
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大都是关于那朵花儿的一些内容。
老赵离开山区的那一天,天上正下着一场蒙蒙细雨,老赵的父母就不让老赵去
了,要他等一两天,等天气晴朗了以后再走。老赵的爹说这样的天气出门怕不吉利,
老赵的妈便瞪了他爹一眼。后来,老赵把行李捆好以后就要动身走了。老赵对自己
的父母说:
“你们不用吵了,今天是报到的日期,我得去,我不去不行。你们只要记住我
说过的那些话就行了。”
老赵的父母便都点点头说都记住了,让他只管放心就是了。老赵辞了父母,又
安抚了一番自己的女人后便上路了。
那天,冯望见老赵的那件白衬衫像一面旗帜一样在山区里飘扬了很久。之后,
便从山区里消逝不见了。
这件事远在十年前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的阳光很稠,一团一团的,仿佛人体
里的某种东西,远近的庄稼都弯曲着腰,都不同程度地吐着各自的穗子。
那时候的情景一直像一幅一寸大小的旧照片一样翻转在冯的记忆里,冯有时候
觉得如同某一个人的一张遗像,回想起来便生出一种阴森冰冷的凶险故事。冯记得,
老赵走的那天,一群羊正在河边喝水。有人从山上砍回了颜色纷呈的荆条,小山丘
似地驮在背上,慢慢地往村里走,编筐子,编筛子。
冯现在就站在当年的那片玉米地边,但他此时面对着的已不是昔日密不透风的
玉米林,而是近几年才新盖起来的一排排房屋。山区里已有好多年不种玉米了,只
在一些较为偏僻的地方,各家各户都很少地种一些,供牛马和其它的牲畜食用。
早年的庄稼地都没有了,面对山区里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座座新房,冯有无
限的说不出的感慨。一些人操起了旧日的手艺,木匠、皮匠、陶瓷、冶炼、扎花圈、
看风水、酿醋、磨坊,还有一些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承包了煤窑或砖场,很快就
提前富起来了。
夏天的打谷场寂静而平坦,四周长满了青草,一些形体笨重的石头碌碡横在一
边。打谷场如今也被附近的几户人家分别割据了。早些年,全村的粮食都堆在那里,
喇叭里一喊叫,社员们便都各自携带着口袋前来分粮。会计和保管一边记帐,一边
过秤,那场面十分热闹而令人难忘。孩子们在场上跑来跑去,兴奋不已。每逢那时
候,他就坐在一堆粮食前吸着烟,与分粮的人们说着话。他喜欢那种生活,那种场
面,他离不开那种淳厚而朴素的乡村气氛。
世道变了,人也就随着都变了。使他无限惊讶的是,人变化起来是那样的快,
仿佛一夜之间的工夫,几乎所有的人都变了,腰杆都硬绑梆的了,都挺起来了,说
话都理直气壮的,仿佛世上再没有什么令他们可伯的东西了,谁也甭想再管谁,谁
也再管不了谁了。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每个人都一门心思地琢磨着与自己有关的
事情,除此之外,对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问,不冷不热,全不放在心上。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