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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外面的夏天,是我见到的最绿的绿颜色。我记得我的婶子们围在他周围准备在他
变硬之前给他穿上寿衣,我的妈妈坐在一边,我没注意她的眼神是不是还和看我挨
打时一样。在南方,在我的家乡很少有那么晴朗的夏天,很少有那么鲜艳纯粹的颜
色。
我小心地不和我妈妈提起他。我听我妈说她并不爱他,他们结婚是因为我爸爸
的成分好。这个成分不是说我爸爸体内的钙离子多,而是说我爷爷是个穷光蛋。我
想他们那时候可能都像电视里演得那样,也可能不是,是因为他们电视剧看多了,
以为自己当年和电视里演得一样。谁知道,反正我妈妈后来又嫁了一个有钱人——
和电视里演得一样。不过为了以示区别,在这个人死的时候我连看都不要看。我妈
说这个人才是她最爱的人、当然除了我,其实她最爱的是她自己和露后背的晚礼服,
其次是她那条波斯猫,再其次可能才是我的继父,可是她就爱这么说。
我现在想起我爸爸是一些颜色和影子。想起我妈就是几只长指甲和一双忽闪着
的、毛茸茸的眼睛。我给她写信却得不到她的回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看出来
我是在撒谎骗她。我每次写信骗她她都知道,她一接到信就要打一个电话给我,伤
心地指出我又在骗她、我跟某种著名的减肥药都在骗她。在我不下楼去接电话以后,
她就从大老远赶来带了一个移动电话给我,以便于日夜打电话来骚扰我。
帕格拉特牌儿的牛奶,品克薯片,m&m和德芙巧克力,正宗的四川牛肉干,
所有牌子的夹心饼干都要,再来一点儿彭化食品。我把钱给芝麻,吩咐他说。“你
吃零食已经吃得铅中毒了”,他小声嘟囔着。那不是零食那就是我的饭我愿意吃死
自己你管不着。我猜他连死耗子都吃,可我就没说过他什么。发洪水以来他兴奋得
像个印第安人,而且什么都想管。我不知道他这些天都干什么了。他是个科学家,
也就是说他应该是个挺乏味的人。我不了解生物工程是什么,他解释过好几回,我
一会也没往心里去过。我没见过一个人像他这么喜欢洪水的,好像这场洪水是他导
演的一样。
我住在图书馆的二楼,在社会科学阅览室里。这里有一股霉味儿。我拥有大概
五千册破旧的小说,我试图在洪水退去之前读完它们。这本来是件好事:在安静的
下午读《不存在的骑士》或者《跳房子》,但是像我这么往死里看就不好了。我坐
在窗台上,眼睛在纸面上来回扫,有时候盯住一个词没完的看,有时候漏过几段话
或者是一整页。我的眼角瞄着水面,经常被河上飘过的什么东西所吸引。我看完一
本,或者说,大概翻过一本,就把它扔到外面的水里。象是一只占领了农田的猴子。
在我看过的书里面,我几乎连一本的情节都说不上来,看这些书还不如不看,这么
个看法会气死博尔赫斯。我每看过一本就在借书处的黑板上画一道,到现在为止是
二百多道,图书馆所有的孤本小说都完了。——我们对图书馆的损害比洪水要严重
得多,一切可以打碎的东西差不多都被郑杨打碎了,他闲着没事儿就一个人演武打
片儿玩儿,经常差一点儿把脖子摔断。我睡着睡着觉总会被他弄出来的一声闷响惊
醒,我的睡眠很差,有他这么个邻居,再好的睡眠也不行。我跑上楼去看看郑杨摔
死了没有,他要是摔死了,我正好把他也扔出去。他真有种,脸贴着地,一声都不
吭。他平静地看了看我,“没事儿,我一会儿就好。”我下楼去叫芝麻,叫他送我
去刘颖的寝室楼睡觉。
往蓝黑墨水里兑水,得到的就是这种夜晚。在玻璃瓶里一样安静的、半透明的
夜晚。芝麻睡着了之后念念有辞,声调抑扬顿挫,说得都是家乡话。他趴在我身上,
我猜他一定该梦见滚钉板之类的惨事了。他有一回捉弄我说他梦见自己是一条鱼,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嘲笑我的专业,这是一所理科为主的院校。以前在这里刘
颖也把她的梦讲给我听,她的梦都是一些甜蜜的梦,所以她永远是一付睡不醒的样
子。她曾经陶醉地问我死后是不是就是永远在做梦,我说你这个想法真傻,其实我
也拿不准。芝麻以为我带他来这里是为了怀念刘颖或者陪伴她的亡灵。我来这里是
因为我完全确定刘颖没有皮肤病,我可以放心地躺在她的床上。我从四岁起就不断
的遭遇死人的事儿了。就像我为什么和芝麻相好也是个偶然,我那天就是想这样,
恰好他在那里。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也许这就是爱情。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用来回忆,一个人一旦整天都在想办法回忆过去
就说明他老了。老了就老了吧。我嘴里嚼着泡泡糖,躺在刘颖的床上,盯着天花板
上晃来晃去的倒影,芝麻在我身边艰难的睡着了。
我最喜欢看《铁皮鼓》里这样的描写:奥斯卡准备好了五百页白纸和一打新鼓,
躲在精神病院里靠写回忆录来打发日子。但是在弄到一大笔钱住进精神病院之前,
一定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干。我现在也同样是摆好了姿势,却发现值得回忆的事情实
在是不多。
在我的宿舍外面有一个喷水池,每天下午都有一个老太太推着老伴儿来这里看
喷泉和池子边上谈恋爱的学生,就好像这是他们的喷泉,而那些学生是他们的孩子。
我常想那个老家伙活着有还什么意思——他已经一动不能动了:可怜地仰着脖子缩
在轮椅上,用歪斜的眼睛勉强地瞄那个水泥池子。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我想那
个老太太推他来这里不过是一厢情愿,是一种白头偕老的象征罢了。如果那个老头
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我希望他能够自杀,他这样下去只不过是在玷污他
的生命——这是刘颖最爱说的话。不过我猜那一分钟他一定会用来犹豫不决。那个
老头子我认识,他是我们系里的教授,在患病以前一直是那种神气活现的坐在主席
台上的人物,现在弄成这样按我们教研室的人的话讲就是“现世报”。我趴在窗台
上看他时感到分外凄凉,同时也为我自己感到凄凉:天天下午无事可干,趴在这里
看他。他那种病是由脑血管堵塞引起的,通常情况下会引起脾气和智力的改变,我
不知道他会朝着哪一个方向变化。如果是我,每一天都躺在床上或者被塞到简易轮
椅里,我的脾气一定会变坏。但同时我的脑袋会变得聪明起来,就像霍金博士,他
的脑袋应该就是在残废以后聪明起来的。
我昏迷了大约五分钟,醒来时一种伤感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开始极为浓烈,
简直喘不过气来,然后变得稀薄,笼罩在我的周围,恐怕也侵入到了芝麻的梦里面
去了。我想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始终没有想出来。
在我五岁以后,我经常可以感觉到这种伤感,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我的童年。
在这场洪水里很少有时间感受它,我现在陷入孤独已经无法自拔,我又想起了那棵
大树。
那是一棵柳树,长在我家的门外边,他不是那种南方常见的柳树,他浑身漆黑,
到处都是虫子眼儿。树身上全是粘液,除了我没人愿意爬上去。现在家里人回忆起
我的童年时都会想到我爬在树上的情景,他们都小心地注意隐瞒一点:就是不管是
那时候还是现在他们都不曾爱过我,不管是现在还是那时候我都清楚地知道。那时
候我在树上而他们在底下,他们休想骗我,我光着脚,露着肚脐眼儿,神气活现地
骑在一棵粘糊糊的大树上哭。脸又肿又脏,抹的一道一道的。一面哭一面挪动着屁
股,我的屁股上一点肉也没长,被那棵树硌得生疼,哭起来非常专著,决不左顾右
盼。我的声音缥缈,忽大忽小,听上去像是一场雨。
一挨完打我就爬到大树上去哭,要是有人走近那棵树我就往更高的地方爬。我
小时候完全不知道害怕,也可能是因为我更害怕地面上的人。我妈靠着院门的门框
盯着我,等我一掉下来好把我送到医院去。
我小时候是一只丑小鸭,因为我长大以后是一只鸭子。我又瘦又小,一脑袋黄
毛,像是七十年代的其它孩子一样营养不良。那条街上的坏小子们是实心实意地憎
恨丑姑娘,他们经常会从后面把我绊倒,像揍一个男孩一样地揍我,因为我骂起人
来也和一个男孩一样粗野。被他们合伙打了以后我就爬到树上去用砖头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