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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作侍妾,当他的夫人先失女再失夫绝望孤独,而贾雨村在知道这些并且握有相当权柄,如果想报恩行善不是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却选择了冷酷与背叛。这是甄士隐的悲剧,也是整个中产阶级的悲剧。个人的行善无助于社会的改进,更无法剔除阴鸷灵魂中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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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没有更多地去展现中产阶级的生活,在前八十回的第四回以后,就没有甄士隐的故事了。当然,八十回内有些角色,似乎还勉强可以归入中产阶级范畴,比如秦钟、柳湘莲、倪二、贾芸、贾芹、贾璜及其璜大奶奶、冷子兴、已经摆脱了贫困状态的袭人哥哥花自芳一家、得到经济援助后生活大有改善的王狗儿一家等等,但无论从经济上的小康程度和人格上的独立意识来衡量,他们都离现代社会的中产阶级还很远很远,基本上全是夹在贵族与赤贫者之间的一些暧昧的存在。
中产阶级的不能壮大成熟,社会贫富两极的悬殊越来越大,社会的稳定就主要靠皇权的威严和统治者对社会的矛盾的一再调适,也就是所谓的“恩威并施”,来取得效果。称“康乾盛世”,也就说明在那期间效果确实不错。就是雍正,在忙于收拾政敌的时候,也非常认真地出台一系列平息贫富矛盾以求社会稳定的政令措施:雍正二年,二月,禁里长、甲首招揽代纳钱粮;五月,禁官弁剥削运丁;十一月,免陕西康熙五十七年至六十年地丁钱粮;十二月,免江南水灾区额赋。再看雍正十三年,他八月暴死前的作为:正月,命禁私盐不得株连,并不许禁捕挑负四十斤之老少、男妇;六月,禁松潘各镇私敛番民;七月,命州、县查灾杂费动用公帑,不得摊派于民。这些政令措施很明显有制止官员贪污腐化、鱼肉贫民和予民实惠、休养生息的特点。
但是,人类社会的发展,终于证明靠皇权专制和皇帝及其统治集团的自我调节,是无法使大地上建立起真正公平合理而又人道健康的生活的。
曹雪芹是二百多年前的人,他不可能用我们今天习用的那些观念来思考和诠释问题,何况他撰写的《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不是社会学(更不是政治学)著作,但是,我们今天按“接受美学”的原理来读《红楼梦》,却也可从中获得启发。
曹雪芹通过贾宝玉之口,宣布“世法平等”。《金刚经》里有“是法平等”的说法,曹雪芹是故意把“是法平等”写成“世法平等”的,就像他故意把“好事多磨”写成“好事多魔”一样,有他深刻的用心。
只有让社会的中产阶级壮大起来,使社会上的大富与大贫都成为“一小撮”,才能够大体说是一个平等的社会。经济上的平等会带来政治上的以协商和契约为内涵的社会民主。
面对贫富苦乐不均的社会,激烈的社会革命,以暴力改变现实,一旦出现,天然合理,却多半又会以暴易暴,派生出新的问题和危机。最好的办法还是坚持改良,和平渐进。而改良的第一步,是实现均富。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表达出了他的均富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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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那样的文章颇多,就是从《红楼梦》里探春理家的情节里,揭示出经济承包的做法,早在大观园里就存在了。探春理家,李纨、薛宝钗襄助,她们首先强化管理,比王熙凤的做派更细密,惹得里外仆众抱怨:“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曹雪芹的高明,就在于不是一味站在探春一边看问题,他提示读者,管理者固然有他们的道理,但被管理者的感受,也是决定事态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
薛宝钗协助李纨探春理家,先说了一句“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可谓至理名言。她们从赖大家那里获得启发,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赖家的花园子比贾府大观园小许多,但就靠着把一切东西皆转化为金钱的经营方式,除了自家戴花、吃笋等不用外买节约出许多开销,还可将多余东西外卖出二百两银子来。天下东西皆可用,宝钗接着说:“既可用,便值钱。”探春算起账来,越算越兴奋,于是三人就计议了一番,在大观园实行兴利剔弊的新政,实施承包责任制,以提升大观园的GDP值。
承包的前提,是将个人责任与个人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说破了,也就是首先承认人皆有私心,人性中皆有恶,因此顺其心性,加以驾驭,“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因为所承包的事项关系到自身收益,所以会尽心尽力,一定会努力地降低成本、减少浪费、提升技术、珍惜收益,一个一个的承包者皆是如此,则大局一定繁荣,用宝钗的话说,就是光一年下来的生产总值,就“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但承包的做法,是挥动了一把双刃剑,一边的剑刃用于提高生产积极性很锋利,一边的剑刃却很可能因为没能辖制住人性恶,而使获利者的私心膨胀,伤及他人,形成不和谐的人际龃龉,甚至滚动为一场危机。曹雪芹的厉害,就在于他不仅写出了“敏探春”、“时宝钗”她们的“新政”之合理一面与繁荣的效果,也用了很多笔墨写出了因为没有真正建立起公平分配机制,所形成的大大小小的风波,仅从看角门的留杩子盖头的小幺儿与柳家的口角,就可以知道承包制使大观园底层仆役的人际关系比以往更紧张了,一个个两眼就像那黧鸡似的,眼里除了金钱利益,哪里还有半点温情礼让?
薛宝钗是个头脑极清醒的人,所谓“时宝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摩登宝钗”,就是既能游泳于新潮,又能体谅现实的因循力量,总是设法在发展与传统之间寻求良性的平衡。她一方面肯定岗位责任制,一方面又提出了“均富”的构想,这构想又细化为,一:大观园里的项目承包者,既享受税收方面的优惠,不用往府里的账房交钱,但他们也就不能再从账房那里领取相关的银子或用品,比如原来他们服侍园里的主子及大丫头们,要领的头油、胭粉、香、纸,或者是笤帚、撮簸、掸子,还有喂各处禽鸟、鹿、兔的粮食等等,此后都由他们从承包收益里置办;二,承包者置办供应品外的剩余,归他们“粘补自家”;三:除“粘补自家”外,还须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散与那些未承包项目的婆子们。薛宝钗在阐释这一构想时,一再强调“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失了大体统也不像”,“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她特别展开说明,为什么要分利与那些并没有参与承包的最下层的仆役:“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份内该粘带些的。”
薛宝钗的“大体统”,当然是指贾府的稳定,起码是表面上的繁荣与和谐。过去人们读这回文字,兴趣热点多在“承包”的思路上,对与之配套的“均富”构想重视不够。我们的现实社会,实行“承包”已经颇久了,甚至有人已形成了“改革即承包”的简单思维定势。实际上“承包”不是万能的,有的领域有的项目是不应该承包给私人的,而实行承包也不能只保障直接承包者的利益,而忽略了没能力没兴趣没必要参与承包的一般社会成员,特别是社会弱势族群的利益,薛宝钗的“均富”构想,虽然很不彻底,而且在她所处的那样一种社会里,也不可能真正兑现,但是对我们今人来说,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特别是她能考虑到如何让大观园里抬轿、撑船、拉冰床的做“粗糙活计”的苦瓠子们,也能“粘带些”体制改革的利益,以保持社会不至于因“失了大体统”而“不像个样子”,这一思路,无论如何还是发人深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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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说甄士隐。他那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的神仙般的中产阶级生活为什么不能持续,很轻易地就被击打得粉碎?就是因为他生不逢时,没赶上今天中国的大转型、大变革。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已故前辈吴祖光先生。吴先生生于1917年,2003年驾鹤西去。他穿越了20世纪,跨到了21世纪。晚年的吴先生,最喜欢挥毫书写的四个字就是“生正逢时”。
以宏阔的历史眼光看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