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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着?”她看着他,“没剃过头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头就着盆,一边直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里的手巾就往他头上淋水。
少勇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让他乖的。他从来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让他身体有所动作。那手简直就是整个一个女人身体,那样温温地贴住他,勾引得他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个女同事、女战友握过手。那不过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样了。葡萄的手怎么了?光是手就让你明白,她一定能让你舒服死。
洗完头,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让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说:“得先刮刮脸。”他看她一眼。她马上说:“铁脑的头全是我剃的。”
少勇笑起来,说:“你可别把我也剃得跟铁脑似的,顶个茶壶盖儿。”
葡萄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又把他的头往后仰仰,这就靠住了她胸口。她穿着光溜溜的洋缎棉袄,少勇想,她可真会让男人舒服啊。可她自个浑然不觉。
“二哥,你有家了没有?”葡萄问。
问得突然,少勇一时收不住晕开的神思知觉。他“嗯?”了一声。
“我问我有二嫂了没有。”葡萄说。
“哦,还没有。”其实有过,一年前牺牲在前线了。她是个护士,是个好女人。
“解放军不兴娶亲?”
“兴。”
“那你都快老了,咋还不给我娶个二嫂?”
少勇不说话了。她的刮脸刀开始在他脸上冷飕飕地走,“哧啦”一声,“哧啦”一声。他晕开的一摊子神志慢慢聚拢来。他想,等葡萄把他脸刮完,她就不拿那问题难为他了。
“咋不给我娶个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
他想这个死心眼,以为她忘了哩。不问到底,她是不得让他安生的。“我一说话你还不在我脸上开血槽子?”
她不吭气,拿剃刀在他头上剃起来,剃了一阵,她跑到自己的绿豆秸地铺上哗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面铜镜来。她用自己的袄袖使劲擦擦镜面,说:“看看是茶壶盖儿不是?”
少勇一看,她把他头剃了一半,成阴阳头了。
她问道:“为啥不娶亲?不说不剃了。”
少勇淡淡地把他媳妇牺牲的事讲了一遍。葡萄一面听,一面心思重重地走剃刀。屋里已暗下来,从窗子看出去,外面窑院里点了灯笼,又开什么会呢。
“咱也点灯吧?”少勇说。
“点呗。”
“灯在哪儿?”
“没油了。”
“你咋了,葡萄。”他的手想去抓她的手。
“别动。我剃茶壶盖儿啦?”
“剃啥我都认。”
他把她拽到面前,搂住,嘴巴带一股纸烟的呛味儿。她开始还推他,慢慢不动了。不久他舔到一颗泪珠子。“葡萄?……”他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脸颊上,又搁在自己嘴唇上。这些动作他弟弟铁脑都没做过,没有过“自由恋爱”的铁脑哪会这些呢?二哥少勇把她的手亲过来亲过去,然后就揣进自己军装棉袄下面。下面是他的小衫子,再往下,是他胸膛,那可比铁脑伸展多了。
工作队在孙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开会,农会和妇女会的人也来代表了。少勇在他们讨论如何分他爹的现大洋时,把葡萄抱了起来,绕过石磨,搁在葡萄的绿豆秸铺上。
葡萄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新鲜。自由恋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哩。自由恋爱还要问:“葡萄,你给我不给?”
假如少勇啥也不问,把葡萄生米做成煮饭,她是不会饥着自己也饥着他的。
“你不怕?”葡萄说,下巴颏指着吵吵闹闹的客厅。
少勇嘴轻轻咬住她翘起的下巴。
自由恋爱有恁多的事,葡萄闭着眼想。像噙冰糖似的,那股清甜一点一滴淌出来,可以淌老长时间。
少勇不动了。
葡萄心想,自由恋爱的人真狠,把她弄成这样就扔半路了。她说:“我心里有个人了,是个戏班子的琴师。叫朱梅。”
少勇已爬起来了,站在那里黑黑的一条人影。“他在哪儿呢?”
“他过一阵回来接我。”她也坐起身。“你看这是他给的戒指。”
少勇不说啥。过了一会,他扯扯军装,拍拍裤子,又把背枪的皮带正了正,转身走出去。
第二天葡萄没看见少勇。她跑到西边的几间屋去问男兵们:她的二哥去哪儿了?他回去了,回部队了。他部队在哪儿?在城里;他们在那儿建陆军医院。男兵们问她,她二哥难道没和她打招呼?
葡萄听说琴师所在的那个梆子剧团让解放军给收编了,正在城里演戏。她搭上火车进城,胳膊上挎着她的两身衣裳和分到的两块光洋,手指上戴着银戒指。工作队的解放军已经撤走了,地和牲口全分了,年轻的寡妇们也都让他们介绍给城里党校的校工,镇上来的转业军人。自由恋爱之后,全结婚怀了孩子。葡萄听说那叫“集体结婚”。又一个她不太明白的词儿,“集体”。
城里到处在唱一个新歌:“雄赳赳、气昂昂……”那歌她从火车上开始听,等找到梆子剧团她已经会唱了,但只懂里面一个字,就是“打”。又打又打,这回该谁和谁打?
门口她听里头女声的戏腔,便问一个穿军服的小伙儿,他们是解放军的梆子剧团不是。
穿军服的小伙子说,是志愿军的剧团。他手提一个铁桶,里头是从开水房买的开水,一面打量着这个穿乡下衣服的年轻女子。她喃喃地念叨着,那不对,那不对。她打开一个手帕,里面包了张纸条,给那小伙儿看。小伙儿放下桶,告诉她门牌号没错,这儿就是志愿军剧团。葡萄心想:城里住了解放军还住了什么志愿军,那还不打?小伙儿问她找谁,她说找琴师朱梅。小伙儿皱起眉,想了一会,说他听说过这个琴师,不过他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咳血咳死的。他把那张纸条还给葡萄。
葡萄没接,扭头走去。她也不搭理小伙儿在后面喊她。一拐弯她坐了下来,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催着自己,别憋着,快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她从来没想过,朱梅原来离她是那么远,那么不相干。过来过去的马车、骡车扬着尘土,她觉得牙齿咯吱吱的全是沙。原来她是半张开嘴坐在马路边出神的。她撑着地站起来,来时的路忘得干干净净。
原来装着的心思,现在掏空了。她空空的人在城里人的店铺前、饭馆前走过。一个铺子卖洗脸水,一个大嫂拉住葡萄,叫她快洗把脸,脸上又是土又是泪。葡萄想,我没觉着想哭啊。洗了脸,她心里平定不少。精神也好了。她只有两块光洋,大嫂找不开钱,也不计较,让她下回记着给。大嫂问她是不是让人欺负了。她心想谁敢欺负葡萄?她摇摇头,问大嫂城里有个解放军的医院没有。
大嫂说她不知道。一大排“稀里呼噜”在洗脸的男人们有一个说他知道。他把一脸肥皂沫的面孔抬起来,挤住眼说医院在城西,问葡萄去不去,他可以使车拉她去。葡萄问他拉什么车。黄包车,他龇牙咧嘴,让肥皂辣得够受,指指马路对过说:就停在那儿。葡萄看了看,问车钱多少。车夫笑起来,叫她放心,她的大洋够着哩!他也有钱找给她。
他把葡萄拉到医院,见葡萄和站岗的兵说上话了,他才走。葡萄给拦在门口,哨兵叫另一个哨兵去岗亭里摇电话。不一会,葡萄见一个人跑出来,身上穿件白大褂,头上戴个白帽子。一见葡萄,他站住了。
“二哥!”葡萄喊。“他死了……”
少勇慢慢走上来。葡萄突然觉得委屈窝囊,跺着脚便大声哭起来。少勇见两个哨兵往这儿瞅,白他们一眼。他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心里有一点明白她哭什么。新旧交替的时代,没了这个,走了那个,是太经常发生的事。他伸手拍拍她的肩,又拍拍她的背。少勇喜欢谁,就忘了大庭广众了。
“二哥,朱梅死了,”葡萄说。
少勇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擤鼻子,擦眼泪。他对葡萄说:“上我那儿去哭吧,啊?”
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屋有两张床,门口的木头衣架上挂着两件军装。少勇说:张大夫和我一屋。葡萄四面看看,墙上挂着几张人像,有四个是大胡子洋人。少勇拿出一个茶缸,把里头的牙膏牙刷倒在桌上,拎起暖壶,给葡萄倒了一缸子水。又想起什么,从床底下摸出个玻璃瓶,里面盛着红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