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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兄真是个爽快人!”冒突说。
“我这人混世,一向是一丝不挂的脾性,”齐小蛇拍着肚皮说:“就像我进澡堂一样的原形毕露,有什么就说什么,日后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好了!我姓齐的能办到的,决没不办的。”
从汤池里谈到包房的雅座上,俩人的交情就更进了一层,齐小蛇那张嘴之能说善道,连冒突也自叹不如,开口冒大爷长,闭口冒大爷短,把冒突奉承得自以为是在天云眼儿里,除了瞒着毛六这个真姓名之外,把其余的都掏心挖肺似的掏得差不多了。而齐小蛇显得更为热切,连怎样安排着跟唐不文副师长见面,全替对方设想周全了。一直到捶腿捏脚的进房,俩人才换了不相干的话题;一直到茶房奉上鸡丝煮干丝等细点,才塞住了那两张“相见恨晚”的嘴来。
洗罢澡出来,天到起更时分了,齐小蛇吩咐茶房,叫来一辆车,送冒突回码头边的迎宾馆去,望着洋车上冒突的背影,齐小蛇嘴角滑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这家伙把脑袋送进绳圈了!他想:下一步就该抽紧活扣啦!
受了庆云铺施老板和齐小蛇的怂恿,老枪副师长决意要跟姓冒的碰碰头。一个土字型大小儿出身的人,耳目总要比较灵通些;在唐不文眼里,若不请黑道上人帮打,要指望这帮吃粮的老总顶这种硬火,那才真是四两棉花——甭弹(谈)呢!没打仗前照例要拜营胆,(北洋军中,迷信极深,通常各单位都选拜一神,名为营胆。)营胆不选文神武将,却都选的是财神老爷,他们打火那像是打火?穿心透肺的说,只是去抢钱。朱四判官那伙人不同,虽说是一窝乌合之众,但他们人人凶悍,肯打肯缠,拿他们对付关八是没有再好的了!
躺在烟榻上的唐不文捻动烟签儿吞云吐雾,沉默的思忖着,算盘反覆打几次不会错账,可不是?塌鼻子自以为是个主管官,拚命抓权,大把搂钱,自己这个副师长终年冷板凳一条,难得分到一星半点的油花儿;这一回攫住油水,先喝饱了再说。关八不是一盏省油灯,盐市能在一日之间打垮鸭蛋头,声势汹汹也够瞧的,自己不如在攻盐市前拍个电报上去称病请假,把担子卸给塌鼻子师长一人挑,等他兵败被拎去脑袋,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这个师长怕不是它妈的笃定了吗?! 算盘打来打去,愈是要早点儿跟姓冒的碰头了!
窝居在码头边迎宾客馆里假冒冒突之名的毛六,也正像热锅上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思量着怎样跟唐不文接头。他知道孙传芳决不会恁由盐市抗税,搞什么护盐保坝,总在盐河开河季之前要把盐市攻开,而北洋部队,无论江防军也好,海防军也好,一遇上攻坚破垒斩关夺旗的硬仗,即使小腿不转筋,也只有一张嘴朝前,每到这种辰光,平时一毛不拔光顾着搂钱的将军,就只有咬着牙,整箱银洋朝外抬,请人帮打了。自己离开坝上的“如意堂”,抗风投奔朱四判官,只是走投无路时应急的打算,四判官两腮无肉,寡情薄义,两眼一翻六亲不认,就着他的下巴舐露水不是办法。如今朱四判官败走邬家渡口,自己脱身出来,正好藉他的名跟江防军开盘谈价,拿它一笔帮打费,一走了之。自己横直业已惹了关八,再加上一个四判官也是一样,天下大得很,有钱到处全去得,出了省,想踩着我毛六,那可不像海里捞针?!
“冒爷,冒爷!”茶房在门外笃笃的弹着门:“花街祥云庄的齐小蛇齐爷来了。”
“请齐爷上来。”毛六说:“我正在候着他呢。”
楼梯突突响,茶房下楼去了,毛六从椅上跳起来,背袖着手,在套间里转着踱步;也许自己是时来运转了,竟会邂逅到齐小蛇这种快人,说办事就办事,说帮忙就帮忙,他这一来,准是替自己铺妥了路,谈自己跟唐不文面谈的了!想虽想着,可没料到他会办得这么快当。……当然罗,办这种事是越快越好,若等四判官喘过气来,真差搭线人进城,自己想诈这笔帮打费的美梦岂不是全都落空了吗?再说,县城离盐市只有十多里路,冒突这个名字用得,自己这付嘴脸却改不得,万一碰上熟人认出毛六来,那可不甚妥当,风声传进关八那帮人的耳朵,说不定会因此丢掉性命?总之,县城这块落脚的地方,活摇活动的站不稳当,早走早好。嗯,早走早好,……
“我说冒大爷,我有消息告诉你来了!”楼梯突突的一路响上来,齐小蛇准是把事儿给办妥了,单听那嗓子也是喜气洋洋的:“嗳,我说冒大爷,咱们那位文公副座可真是风火雷般的脾性,听说您在这儿,急着就要吩咐马弁备车来看您,——若不是他发了瘾,只怕真的就来了!”
毛六先是听着那个唐副师长要来,浑身一紧,跟着又听说他躺回大烟铺上去了,这才手抹着胸口透出一口气来,拉开房门迎着说:“先请屋里坐,齐兄,有话咱们慢慢谈!您帮我这样热心办事,我得好生谢您……”
“那儿话?!自己弟兄还用得着说这个?”齐小蛇手扶栏杆站在楼梯口说:“我说冒大爷,我这人也是火烧鸡毛——一磁溜,唐副座他在庆云烟铺等着见你,洋车备在门口。……你甭换衣裳了,就跟我一道儿去罢!副座他说:中午在闸口的老半斋宴客,您是主客,我是唯一的陪客。……副座他又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跟您密谈呢!……我猜八成是想跟您商量夹攻盐市的事。”
“行,行!”毛六说:“我这就来了!”
初次跟唐不文见面,毛六特意在花街上停车写了个大红的禀帖,又备了一份厚礼,跟齐小蛇一道儿到庆云烟铺去。那位老枪副师长今天到烟铺来,破例没前呼后拥的排护卫,只带着一个穿便装背匣枪的贴身马弁,守在包房门口。
“烦您通报一声,就说副座候着的客人冒爷来了,”齐小蛇说:“这位就是冒爷……”
“嘿嘿嘿,”毛六一挫腰,身子矮了三寸,上前招呼说:“老兄弟,我这儿有张禀帖,烦老兄弟您代为呈上,另外还有点不成意思的意思……呃,呃,另有人送的来,……呃,呃,这点儿……”他袖出个包包硬塞在马弁手里说:“留着喝盅酒罢了!”
瞧不起那个小包包儿,真像吹猪的竹筒一样,把那个萎靡不振的马弁吹鼓了身子,急忙挺胸靠腿来个洋礼,忽然想起穿的是便装,又弯腰抚膝鞠了个大躬,转身进屋喊报告去了。
“报告,外厢有位冒大爷由齐爷陪着求见,”马弁嚷说:“这儿是冒大爷呈上的帖,礼物备在外边……”
“咳咳咳,你穷嚷个屁?你它妈简直没一点儿眼色?!我等着的客人来了,还不快朝里请,用得着你收帖子传报吗?这样慢待客人只有你这根死木头做得出来,人若不知内情,还当我唐某人爱搭架子呢!快请!快请!”
没等那马弁嚷请,毛六业已一路哈腰进来了,那个老枪副师长穿着大英纯毛藏青哔叽面儿的银灰鼠皮的袍儿,光着头,缩着脖颈,趿着一双深色厚绒衫里的皮拖鞋,离开烟雾沉沉的里门烟榻迎到套间来。毛六天生是个轻骨头,那天见过北洋将军来着?一见那个形容猥琐的稀毛老头,两只膝盖就有几分打软,哈着腰,垂着头,摆出眼看就要下跪的样子,左一个晚辈,右一个后生,差点把装成一个搭线人的应有的身份也给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请坐罢,毛兄,”稀毛老头说:“我请冒兄是来商议事情的,您若这么多礼,拘形迹,可就不成话了!”许是他的假牙不甚关风,说话时口齿含混不清,竟把冒字说毛字,使心虚胆怯的毛六吓了一跳。
“啊!不不不,晚辈祖宗八代也没姓过毛,晚辈我我……姓的是冒,是,是……是冒失鬼那个冒,单字名突,嗯,突突突……”
“可是特意那个特?”唐不文笑出一口变色的金牙:“您这个名字取得特别极了,解释出来岂不是‘特意假冒’或是‘特别冒充’了吗?”
唐不文只是无心的随意开了玩笑轻松轻松,这一来可把心怀鬼胎的毛六吓惨了,坐在椅上摇股战栗说:“啊!不不不,晚辈适才说,冒是冒失鬼的那个冒,突么?呃,突是突如其来那个突,呃呃,晚辈这回拜谒您,就像个突如其来的冒失鬼,真是不恭又不恭,唐突又唐突……在这儿,晚辈首先要请您恕罪,再就是要替咱们头儿朱四爷恭恭敬敬的问候您。”
“不敢不敢,”唐不文说:“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