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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判官要对付我,我已耳闻了,”关八爷想起什么来,换了话头问说:“我倒想起一宗事情问你,——你可知万家楼各房族里,谁是四判官的内线?你可曾见过那个骑一匹白叠叉黑骡子的人?”
“这我可就弄不清楚了!”钱九说:“卷万家楼,全是四判官事先布置妥当了,才找咱们各股拧起来扑圩子的,四判官事后从没跟谁提过这事。”
“好,”关八爷沉吟说:“那就罢……了……”
人,有时偏走到这种僻路上,想探究的事情,探究不出一丝眉目,不想探究的事情,耳风却刮得呼呼响;昨夜遁了毛六,使爱姑的下落仍然查不分明,今夜释了钱九,仍没能打听出那个潜伏在万家楼,专干扒灰卧底,呵奉官兵,勾结土匪,盘掉老六合帮,枪杀保爷等十多条人命的家伙来,看光景,不抓得毛六,亲会四判官,是不易查出来的了!正沉吟着,就听有人报说:“八爷,玉兴的曹老大来了,他说八爷有事吩咐他办,如今他押着三个光赤赤的汉子,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八爷请甭劳步,”又有人叫说:“老曹押着那三个家伙进来了!”
一阵杂遝的脚步声响过来,连关八爷也怔了怔,原来老曹掂着匣枪,活像赶羊似的赶着适间在风月堂碰见的那些家伙进来了,那三个人不知怎么弄的,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衣裳鞋袜全都抱在怀里,活像从失火的澡堂里撞出来的一般。
“来了来了,全都替您押得来了,八爷。”老曹就是那么爱喳喝,一路喳喝进来不算,还伸脚踢着几个的光屁股。
“这就是你左右的那几个人?”关八爷朝钱九说。
钱九斜着眼珠瞅一眼,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真你娘的丢死人,”他哼着骂说:“我早知你们全是脓包,——被逮也得像个被逮的样儿嘛?!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我……我……我们只是……”王八期期艾艾的说。
“只是……呃呃……”另一个也跟着半吞半吐。
一撮毛总算会拉扯,介面说:“只是,呃……只是喝多了几杯酒!”
“放他们祖宗八代的洋熊狗臭屁!”钱九圆睁两眼说:“喝多了酒,跟光屁股有它娘啥相干?快你娘的穿好衣裳跟关八爷叩头罢!”
“八爷,”老曹看看满身是血的钱九,心里明白了几分,躬身朝关八爷说:“我一路踩着这几个家伙,他们在黑巷里醉语连天,口口声声要放倒您——江湖黑语塞不住我的耳眼。我踩着他们进了土娼馆,嘿,真个是盘丝洞捉妖,先扣了他们的匣枪,一个一个拖来了。如今人交在您手上,我算是交差啦!”
关八爷朝钱九说:“这三个原是你的人,我还是把他们交给你罢。”
当关八爷离开那座黑屋时,那三个毛贼有一对半全成了矮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门把儿八叉儿竟连一句话也没问,这就么把他们给释放了……而关八爷在盐市的最后一晚上,不仅仅是放了钱九和他的手下,他更说服了盐市上的官绅们,遣散了各堂子的姑娘和停止豪华的宴饮……
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冰封的路上去了。
【0038】
雪后的尖风打着高亢的呼哨儿,低低扫过原野,卷走了吱唷不绝的车轴的闹声,在往常,只要一拔腿子上路,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就打开话匣子,路有多长,他们的话儿也就多长。而今天,当旁的弟兄一路上说长道短时,那两个却勾着脑袋推闷车,三拳两腿也捣不出一个屁来。原因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明白,旁人的酒囊里装的是酒,而他们酒囊里却装的是水。
大渡口朝南一直到湖边,连它妈的路也闹别扭,常被沟泓子和横淌的河叉儿截断,走不上三里五里,就得等候渡船,说它是柔肠寸断,该是顶适合的了。离盐市之前,关八爷三番五次告诫过,这条路远比四十里荒湖荡儿难走,水泽区早就是闻名的匪穴,黑道上路路消息相通,十有八九全是顺着四判官的,六合帮倒下十几个人事小,连络不上民军彭老汉,而让盐市在无援无助情境中被孙传芳重新吞掉事大,这回拔腿子南下大湖泽,其意义已经不止是单为走这趟私盐了。
可在石二矮子跟大狗熊眼里,只要有了酒,日子才有盼望,没了酒,连太阳也变得黑糊糊的了。俩人各把一口闷气在心里憋着,憋到下午,肚皮快憋炸了,这才骂骂咧咧埋怨着吐出话来。
“矮鬼你它妈是颗霉星,”大狗熊说:“我它妈自从碰上你,就它妈霉星罩顶;倒八辈子穷霉!若不是你拖我下水,八爷他怎会断了我的酒?!”
“算了算了!”石二矮子反怨说:“你若是没酒就活不成,等歇巴到野铺儿,你何不跳进酒瓮自杀去?!八爷他挡不住你做醉死鬼呀!”
大狗熊又使袖子抹抹口涎说:“我没精神跟你开心逗趣,矮鬼,从今后,咱俩谁都不要再提酒字儿了!奶奶的,一提起它,就引得酒虫朝上爬,弄得人喉管痒蠕蠕的,好不难受!”
“干提酒字儿,望梅止渴解解馋也是好的,”石二矮子说:“八爷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咱哥儿俩,隔不上三两天,碰上他那么一高兴,也许就……嘿嘿,就准咱们开了戒啦!”
“你俩个可甭痴心枉想了!”向老三皱着刀削的浓眉回过头来说:“其实八爷要你们不准沾酒,我认为最好不过,……也许这一路上,朱四判官设有黑店,酒里全渗的蒙汗药,一杯落肚,天旋地转,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人肉包子馅儿了啦!”
这话一出口,逗得大伙儿全哄笑起来。
说什么黑店,什么蒙汗药,全都是玩笑话,若说是这一路会出麻烦,那倒是真的,事到临头不由自,耽心也是瞎耽心,横直有关八爷在前头挺着,刀山也只好当路走;没经万家楼那一火,还弄不清四判官的底,总有些毛毛的,既跟四判官对过火,说他厉害到那种样儿,跑起来两脚比人长一截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当大伙儿谈天说地的时刻,可把所有的担心全扔到在车队前面踹道儿的关八爷一个人的肩膀上去了;盐市上拉枪保坝是一着险棋,这一粒棋子儿活不活得?全在自己的身上。那种形势很明显,盐市的官绅所以走这着棋,实在被鼎沸的民情簇拥到老虎背上,其实心眼里还有三分活摇活动,挟妓冶游,豪华宴饮,独揽盐利,也只有在北洋军的地盘上才办得到,北伐军来了,可没那等方便事儿了!真说让他们戒这个,只怕比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这对宝货戒酒还难上百倍!真正撑持着盐市抗北洋的,也只是那些不堪北洋军骚扰的居民和离乡背井怒火冲天的棚户,以及戴老爷子师徒几个人,老爷子说得不错,如今再好武技,再精的功夫,再搪不得一粒子弹,人究竟是血肉之身,并非真是铜打铁浇的;万一盐市开起火来,北洋防军必定勾结各股土匪南北夹攻,盐市若叫踹开,那种奸淫烧杀的惨状,真是想也不敢多想,若想保住盐市,救得万民,势非早一天见着彭老汉不可!
话又说回来,大渡口朝南这段路,可不是急性人走得了的,不候着渡船,盐车总飞不过那些纵横的河弯港叉去,自己虽已把生死两个字抛在身后,不在乎朱四判官的报复,但朱四判官若真明打明白的面对面,事情倒也好办了,麻烦就麻烦在他藏头露尾使人摸不清底细上,除了关照各掌腿子的弟兄加意防范外,就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了!白马一块玉的脚程,比死去的大麦色骡子更快,人在马背上眺望四野,除了一片风锐吼,再也找不出一丝动静,一处近路的村落上,金色的冬阳照在麦草垛儿上,发出耀眼的光;一群村妇们在草垛脚下背风的地方,忙着切红薯片,把它晾挂在一排排拉起的横索上;一位披青大布头巾的老婆婆拎着一只小木桶,为拉碾的黄牛接溺,接完溺,呀呵一声,那黄牛又拖动碾盘上巨大的石滚儿打起盘旋来了,瘪着嘴,唱着赶牛的俚俚,(*北方一种赶牲口唱的无词的歌。)她的声音是平静安详,微带半分黯哑的凄凉……这可判断出朱四判官的匪群不在附近,也没骚扰过一带散落的村户,要不然,村民们不会有这么安闲。
村里有些狗,听见马蹄声和后面路上的车轴声,远远的就窜出村口,拦路空吠着了。
“听听瞧,可不是又是盐车来了?!”一个年纪较长的妇人大声叫着她的媳妇儿说:“小老鼠她妈,今儿早上一帮盐车路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