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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石二矮子和大狗熊,决不会认出这个开摊子设赌的马五瞎子,就是朱四判官手下得力的头目五阎王。
毛六开设的妓院,座落在坝东的街梢上,一共有三道院子四进房舍,妓院的前门斜对着桥船口的河坡,后门紧接着神异传说里有老鼋护守的荷花汪塘。
虽说是寒冬大雪天的夜晚,堂子里照样热闹得很,大门前的滴水檐前虎头瓦下,吊着七盏巨大的带有红字堂号的灯笼,旋旋荡荡的映出一片银色的雪景。那妓院原是前清盐官的废第,高石级,大显门,地面铺着光洁的砌有花纹的水磨方砖,一尺多高的包铜门槛儿上面,是两扇嵌有狮头门环,钉满六角银钉黑漆大门,一股威武庄严的气派,若不是那七盏大灯笼,谁也不敢猜说它是妓院。
一溜儿五间前屋两边,还搭有翼棚,一边翼棚里栓有骡马,另一边歇有阔佬豪客们的自备人力包车,翼棚前廊下面,也有些零星的吃食担儿,人力车拉车的和照管牲口的汉子们眼望着高门大屋,浇着白酒捻着花生米儿,在外边闲闲的谈论著。
“八爷,那边就是毛六的堂子。”老曹遥指着说。
“甭再称呼我八爷了。”关八爷说:“你叫我陈金堂陈大少爷好了。我的身份是盐商。”
“就是,就是,八爷,噢,不不!我是说陈大少爷,逛窑子,打茶围我是老手,您就委屈点儿少开口,一切让我来,——横直您只要抓那个毛六,只要他在院里,我包他走不了手就是了。”
两人走到妓院门前,老曹上去抓住门环,叮当拍了几下,挺着胸脯假喀说:“嗯哼!门傍,怎么这般慢客?客人上了台阶还相应不理,下回湖客老爷还会上门?”
一句湖客老爷还没说完,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那个穿青衣的门傍只使眼角瞥了一眼,便登登的朝后退了三步,虾米似的躬着腰央说:“小院不知贵客光临,请登后堂。”一面又隔着影壁墙叫说:“掌灯笼照路,贵客到了!”一声叫罢,关八爷就觉眼前亮了一亮,原来从第二进房子里,转出四盏粉红色的纱灯来,芙蓉色的透明丽亮的灯光洒在雪地上,连积雪也都变成脂粉;拎灯笼的是四个圆脸尖下巴,梳着双环髻的女孩子,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律穿着翠蓝的花绫小袄,领襟和底摆,以及短短的盘花袖口儿上,全镶着纯白的兔毛,下身穿着紫色的百褶长裙儿,奇的是袄面上虽都是整枝金色梅花,细看花形却都不相同;最右边的一个,梅花是初含苞,次一个,梅花是初吐蕊,三一个,梅花盛开着,末一个,梅花却已从枝头凋谢了。
这四个姑娘颤微微的挑着灯迎客到前屋阶前,转回身子,每位客人面前排着两盏灯,回脸含笑说了个请字,声音低柔,令人沉迷在那种初入温柔乡的气氛里。 二进房子三明两暗,铺陈得很够考究,算是妓院里待客的地方,关八爷还没进门,早有一个眉笑眼开久历风尘的卅来岁的女人在门边接着了。
“万三,”老曹跟那个女人招呼说:“龟公毛六哪儿去了?……这位是腰怀万贯的远客,嗯,大名鼎鼎的盐商陈大少爷。”
【0029】
“唷,我说是哪儿来的一阵风,把大少刮来这里,”万三搔首弄姿的抛着媚眼说:“我们老板刚出门,也只是去附近打个转儿,我马上着人叫唤去,待不上一会儿就回来。……小堂子,贱地方,多多委屈大少,您请坐呀!”
关八爷略一转身,玄缎的披风抖了一个大花,在厅堂右侧的一把牛皮圈椅上落了坐,一个托茶盘的侍婢赶急献上香茶和四式雅点来,另一个赶急打来热手巾把儿,忙得团团转。
老曹坐下来,歪过身子朝关八爷呶呶嘴说:“这个万三是毛六的姘头,毛六既不在,咱们是既来之,则安之,打场茶围等着罢,逢场作戏的事儿,您甭介意才好。”
关八爷点点头,那万三就扭着过来了。
“我说万三,”老曹赶紧转换话题说:“咱们这位大少那两只眼,真是长在头顶上了!盐市可算是群花国了罢?嘿,我领着他跑遍了六七个堂子,没有一个姑娘进得他的眼的,……你得挑几位顶尖儿的让他过过目,若是大少瞧上了,你这堂子还愁不发达?”
“只怪大少没看着咱们堂子里的小馄饨。”万三说:“小馄饨的一根汗毛,能扣得住十条金刚大汉,像大少这种多情多义的美男子,要是看见小馄饨呀,嘿,不是我说,怕骨头全要酥了半边……旁的姑娘骨是骨,肉是肉,咱们的小馄饨那个妮儿呀,骨头是肉做的,肉却是水做的,哎,曹爷您凭良心说一句,——哪个堂里姑娘及得她?”
“空话少说,”老曹说:“你就快点儿把你那块宝捧的来,让大少赏识赏识罢!”
“今儿个可不成,”万三说:“您知道的,刚刚福昌栈的王少东宴客,指名要她去应局,她也没去得成——她红透半边天的个人,成天应这局应那局,白天黑夜忙得像走灯似的,她底子弱,又娇惯了,一病就病下来了。刚打药铺抓了药熬给她喝下去,大被蒙头还没出汗呢?……不是,不是,曹爷,她哪儿敢搭架子?委实是……像大少这样豪客,若在平常,她迎全迎不叠呢。”
“算了,老曹,待会儿我去看看她去,”关八爷闲闲的品着茶说:“我不懂,一个姑娘叫形容成这样,不是西施就是王嫱,怎么花名这等俗法,偏叫小馄饨呢?”
“嘿,您有所不知,她这人,妙就妙在这个花名儿上。”老曹说:“馄饨是皮儿又细又白又薄得透明,里头裹着五味俱全的鲜肉馅儿;她那个人也正是这样,一身细皮嫩肉比雪还白上三分,油光水滑细过缎子!该高的地方高,该圆的地方圆,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小嘴,无一处不逗人,谁见着她,谁就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不叫小馄饨还该叫什么?!”
“该死的,曹爷,听你那张薄嘴头儿,简直把咱们家的小馄饨描活了!单只有一样你说漏了,……她那身功夫呀,直比活马老九还活呢?”万三说着,两眼水汪汪的斜乜着关八爷,把手绢掩在嘴上,花枝招展的笑了起来。
“谁是活马老九?”关八爷说:“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显见大少是个外行。”老曹说:“活马老九您全不知道?!她是沪上一代尤物,听说,呃呃……听说她……若是垫鸡蛋,鸡蛋不碎,若是换成一叠儿纸,擦得纸片一张一张的朝四面飞,……那才真像骑活马,够销魂的……”
万三笑得弯着腰站起来,使指尖点着老曹的鼻子,你呀你的,说半天说不成腔,过了好晌才说:“你甭把咱们大少说得蚀断了骨头罢,待我去看看小馄饨去,让我硬拉起她来陪陪大少,不好让大少空坐着。”
“嗳嗳,你眼里只有大少,还有我老曹不?”老曹说:“也让我拣个合适的谈谈聒聒呀?!” “来呀,你们,”万三一边走一边击掌说:“玉兴栈的外务曹爷来啦。”又转脸跟老曹说:“待会儿她们来了,你自己挑罢。”
关八爷趁空儿看了看妓院的客堂;除开两头的暗间,正中三间亮间连成一气,算是够宽宏够敞亮的,两边各设有红漆堂堂描有金边的八仙桌儿,沿墙放置了几组高脚几、矮脚几和太师椅,磁瓶和方盂里供着些腊梅和水仙,横梁间嵌满雕花的角板,花窗边拢着红绒窗纬;若不是深知卞三毛六底细的人,谁也想不到几年前几个看牢的狱卒竟能设得起这样堂皇的妓馆?旁的不说,单就这满屋的条山字画,就要耗去多少银钱?……而他们的银钱是那样榨取来的,在北徐州那座阴森森的大牢里,那座青砖铲墙的小方屋中设有那么一个刑室,——狱卒们以各类私刑拷打囚犯只为榨取钱财!皮鞭,狼牙板和老虎凳,有很多人都经过那些,多少惨呼响澈在深深的静夜?多少血雨飞洒在刑室的墙上?那些故事连结着千百年的历史,永背在人残破的心上。卞三毛六就这样起家,再把那笔肮脏钱转用在人肉市场上。想到这一层,关八爷暗暗的挫着牙。
不容他有多想的功夫,两边暗间的软廉儿一动,莺声沥沥的来了一大群,关八爷留神细看,没有一个像是爱姑的,但他不便多问,必得等着毛六。
老曹涎着脸,和那些姑娘们开心逗趣,黏黏腻腻的敲搭着。两边廊房和后一进屋子里的一些客人在闹着酒,不时传出猜拳声,夹着淫冶的小曲儿和一些靡靡的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