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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用他独特的语言和构思,成功地达到了他的深刻。
对于小说的最高境界,曹文轩有“精致论”,李敬泽有“极致论”。我认为汪曾祺追求的是精致,而林斤澜追求的是极致。
我认为,林斤澜是一位杰出的短篇小说大师。
林斤澜有一篇文章《关于猫》,写他和汪曾祺的艺术交流。说八十年代初,两人到东北参加一个笔会。火车上闲来无事,林斤澜便向汪曾祺聊起一只猫来:
一个独自过日子的老头儿,养着一只花猫,相依为命的样子。是一间平房,没有天花板,花猫无聊了,逗老头玩,上房梁房柁,抓抓挠挠。“文革”到来“破四旧”,砸花盆抓猫狗,接着“打派战”,花猫给编进“火猫阵”——尾巴拴上爆仗,一齐点上,众猫没命地冲向敌方……
几个月后,花猫忽然回家,皮毛斑驳破碎。钻进平房,立即上房梁,蜷在房柁阴影里。老头儿叫唤不下来,设法接近,只见竖毛、露齿、弓腰、张爪、两眼圆睁,凶光闪闪。老头儿心里咯噔:莫非疯了!
老头儿凑了一盆鱼腥,放在地上,自己退到门外,从门缝往里张望,只见花猫箭一般射下来,一嘴叼上鱼头,“刺溜”上了梁,按着鱼头咬咽……老头儿暗自叹息:不认得人了。
林斤澜说完,汪曾祺没有做声。
过了一二年,二位穿过四川腹地,又去参加一个笔会。一天晚上,住一个地区宾馆,空荡荡的廊道,大而无当的卫生间,浴盆热水管生锈,马桶漏水,电门不灵,二位枯坐沙发。汪曾祺问道:
“你那个猫,还没有写吧。”
“没写——不知道怎么写好,还没有主意。”林斤澜答道。
汪曾祺略略思忖,说:“就照你说的那么写。”
林斤澜当时想:这是个普通的回答,没有什么想法的时候,都可以这么回答。林斤澜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琢磨起他的猫来。汪曾祺也没有再说话,若干年后,林斤澜认为,当时,汪曾祺也可能琢磨着一只猫,他自己的猫。
1983年1月,林斤澜写了个短篇,叫《紫藤小院》,六千字左右。主要在老头儿身上延续了上下文,尽是非人遭遇。发表在《钟山》1983年3月号上,是一个《作家之窗》的专栏。看来编辑部很是重视,配上三幅插图,另有谢冕、陈素琰的评论《采石者的欣慰——论林斤澜的创作》,还有林斤澜自己的创作谈《谈魅力》。
没有几天,林斤澜到汪曾祺家去。一见面,汪曾祺连声说:
“写坏了,写坏了。”
林斤澜还没有回答什么,汪曾祺又缓和了说:
“再写过,以后,以后再写过……”
汪曾祺有重写的习惯,放放,再写过。《异秉》初发表于1948年第2卷第10期《文学杂志》,1980年5月20日重写,又发表于1981年第1期《雨花》。——这时汪曾祺家另外有人,他人不明就里,把这个话头岔开了。
林斤澜向来尊重其他作家对他的评论,特别是汪曾祺的评论。汪曾祺说写坏了,那肯定是写坏了。林斤澜真的便重写起来。这一回的题目叫《中间》,写了猫,写了老头儿,还添了一个造反女将。三者的命运都折腾到半疯狂,在疯与不疯中间凑合活着。《中间》三千来字,比《紫藤小院》少了一半篇幅,却多了一个女将,多了“中间”——那说不清的状态。林斤澜感觉不错,但还是有些踌躇,因此放在抽屉里达两三年之久。到四川走了一趟,欠下人情,就把《中间》给了《四川文学》。
放在抽屉里达两三年,还由于另有原因。《北京晚报》副刊“五色土”提倡写小小说,组织北京作者带头写稿。汪曾祺写了一篇,题名《虐猫》。《虐猫》八百字左右,写“文革”时候,四个孩子结伙玩猫,玩得刁钻古怪。比如“给猫尾巴上拴上一挂鞭炮,点上了。猫就没命地乱跑。”(这情节是从林斤澜《紫藤小院》里移来)。还比如“找了四个药瓶子的盖,用乳胶把猫爪子粘在瓶盖子里。猫一走,一滑;一走,一滑。”还比如“把猫从六楼的阳台上扔下来。猫在空中惨叫。他们拍手,大笑。猫摔到地下,死了。”——后来,四个孩子之一李小斌的父亲,作为“走资派”,从阳台上跳了下来。被车子拉走了。文章结尾:“李小斌、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没有把大花猫从六楼上往下扔,他们把猫放了。”
《北京晚报》副刊“五色土”发一百篇小小说,林斤澜帮着张罗。副刊要结集出版,又要林斤澜作序。序中林斤澜声言《虐猫》漂亮极了,“堪当卷首”。——而且林斤澜觉得自己的《中间》不如《虐猫》。他在《关于猫》中说:“我还想再写我的猫,也想这回写篇‘千字文’。但不想,也不能像他的猫那样。”
当然,林斤澜至今还没有写。
林斤澜的写作习惯和汪曾祺不同。汪曾祺腹稿打得很久很久,基本上是把什么都想好了才动笔。他的手稿看去非常舒服。而林斤澜有打草稿的习惯,天边地缝都有字,他支持我编的副刊《池上楼》,所见都有改动。散文放几天,小说放几月,甚至放几年。当然人人有例外,林斤澜说和汪曾祺在承德避暑山庄,就见汪几次撕稿子。
汪曾祺的写作习惯可能和摆平语言有关,林斤澜的写作习惯可能和摆平内容有关。
我反复读了《紫藤小院》、《中间》、《虐猫》。我觉得这三篇小说都不是他们的一流作品。于汪曾祺,《虐猫》不能与《陈小手》相比,更不能与《受戒》相比,结尾把猫放了并不好,我以为是大人的理性,非孩子的逻辑。《虐猫》是可有可无、有它比无它要好的作品。林斤澜的《紫藤小院》倒也不错,以喜剧笔调写悲剧,色彩斑斓,情致华美;《中间》构思别致,人物怪异,追求深刻。当然,斑斓也不如他自己的《溪鳗》,深刻也不如他自己的《黄瑶》和《哆嗦》……
林斤澜对汪曾祺的意见,一般都能听进。有一回,汪曾祺对林斤澜说:“你的小说,紧绷!”林斤澜就怀疑自己了。这实际上是汪曾祺结构观的问题。他自己的文章太随散了,太舒缓了。邓友梅在《再说汪曾祺》中写道:“1957年反右之前,斤澜在北京日报发了篇小文章,谈文艺观点,一千来字。字斟句酌,行文严谨,不少人看了叫好。曾祺却对我说:‘你见到斤澜跟他说一声,讲究语言是他的长处,但过分考究难免有纤巧之虞。这么篇小文章,何苦啊……’,我跟斤澜转达了,斤澜听了满服气,不断笑着点头自语:‘纤巧,哈哈哈,纤巧,哈哈哈哈……’”
晚年,汪曾祺对林斤澜说:“你的语言,佻?!”林斤澜也是哈哈哈哈笑。佻?就是轻薄。这话就说重了,当然很不恰当。那为什么林斤澜还哈哈哈笑呢?我以为,除了雅量之外,他是真正佩服汪曾祺的语言的。在北京一个会上,林斤澜一反常态,公开说:“论语言,在男作家中,汪曾祺第一;女作家中,宗璞第一。”据说女作家中有人不同意,男作家人人服气。
林斤澜还有一句话,我听过不止一二回:“别的不讲,论语言,五十年来汪曾祺应当说是最好。”
汪曾祺写小说《徙》的开头,原来是:“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他总觉得不满意,难以下写。后来他出去转,回来就改成一句:“很多歌消失了。”写下去就比较顺畅了。这件事也叫人想起“环滁皆山也”。
汪曾祺是把白话文写到顶点的一位作家。是把古典文学的气韵同口语结合得最好的一位作家。他脱离了朱自清的贵族气和文绉绉,也没有老舍的文艺腔和翻译体,比赵树理更有文人的底蕴,更经得住咀嚼。
我家的后园有一棵紫薇。这棵紫薇有年头了,主干有茶杯口粗,高过屋檐。一到放暑假,它开起花来,真是“紫”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皱缩,瓣边还有很多不规则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几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当中还射出许多花须、花蕊。一个枝子上有很多花朵。一棵树上有数不清的枝子。真是乱。乱红成阵。乱成一团。简直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放开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乱嚷嚷。
汪曾祺总是认认真真详详尽尽,非常精细。
林斤澜不同:
北京有口锅,供作家们舀饭吃。我守在锅边,足足地够五十年有余了。眼见这口锅时冷时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