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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鱼刚刚被拖至近岸的泥沼,胡老大就势把整个一只手臂伸进大黑色急促翕动的鳃里,踉踉跄跄把它拖到真正的岸上。污黑的血从大黑鱼翕动的鳃缝里流淌到滩上,大黑鱼“咕咚咕咚”在干涸的塔头墩里悲壮翻滚……
胡老大高高地举起血淋淋的手臂,紧握的拳头在火红红的天空中狠狠地抖了一下,便一头栽倒在大黑鱼身上昏睡过去。相比之下,人们又一次看清大黑鱼到底有多大。
全滩人都被胡老大征服了。整个北大滩通宵达旦地沸腾起来。男人羡慕得不停地点头伸大拇指;女人纷纷公开地向胡老大投来热浪一般的媚眼。直到多年以后,北大滩上都在流传这个催人骚动的故事。
在北大滩生活的男人差不多都做一样的梦,梦想自己会有那么一天成为光宗耀祖的汉子。所有的男人都时刻在为那个目标不遗余力地拼搏着。
我家族的男人多数体弱多病,一直与英雄无缘。到我祖这代,终于出了个壮汉。可希望又奇迹般地毁于牛蹄之下。飞来之祸使寂寞无为的家庭气氛更加浓重,好像每个成员都在那巨大而沉重的历史包袱下无望地爬行。
在我父亲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的时候,祖父就时常梦到他的儿子有一天队滩里拉了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鱼。滩头古庙放不下那大鱼的骨架,滩民们不得不兴高采烈地重新建庙……祖父一直满怀希望地教儿子如何判断大鱼咬钩,如何机智地消耗掉大鱼的体力,如何在关键时刻勇敢地抱住大鱼……祖父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对儿子倾注了全部心血。
可是,父亲长到二十五岁了,也没能为家族创造出任何荣誉。父亲身体并不单薄,甚至可以说很强壮。父亲十八岁以后,对钓鱼就越来越不感兴趣,缺乏祖父想象的那种雄心。一天从早到晚,父亲就知道没完没了地看书,或干些跟男子汉无大干系的琐事。人们都说我祖父在那些恨铁不成钢的岁月中又衰老了不少。
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父亲果然不是祖父希望的那种虫鸟后的几年里,我感到祖父开始凝视五岁的我。祖父常把我放在他那残弱的伤腿上给我讲关于英雄的故事,绘声绘色的,认真极了。我就是彼时开始真正仔细观察祖父的。祖父额头已满是深深浅浅的皱纹,花白的胡子在说话时和善地颤动。如果忘却祖父对父亲那些威严怒视,祖父实际上是相当慈祥的。
当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常望着祖父深沉凝重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责备父亲;祖父不幸失去了争做英雄的能力,当儿子的就不能给可怜的老人一次如愿以偿的感觉吗?父亲真是太无能!最后,我总是誓言般地暗下决心:等着,祖父!您的孙子长大了一定为您钓上北大滩最大最凶的黑鱼,一定让您梦想成真!
父亲而立之年刚过,就被北大滩人命名为仅次于滩东赵干巴的北大滩第二号草包。我家住在滩西,父亲便和赵于巴遥相呼应。他们被编人滩谣,连刚学会说话的小孩都会喊:滩东有个赵干巴,滩西有个王蔫巴……
父亲好像不大在乎人家喊他什么,依旧不声不响地看书、干家务。也时常恶声恶气地教训他自己的儿子——我。
我十二岁这年,胡老大时代过后平淡多年的北大滩奇迹般地飞来一个传说。整个北大滩都被那传说搞得不安分。说滩里来了一条百年不遇的大黑鱼,说北大滩又到了出好汉的时代……
机会当然属于父亲这代人。是年,胡老大的二儿子——胡二勇于堪称父亲这代人中最壮的后生。春天刚露头儿,他就带着一群汉子扛着钩绳跑到大滩上去吆喝。使本来就很逼真的传说更增加了一些现实感。
传说连同滩上后生们一阵紧似一阵的吆喝声又唤起祖父对父亲沉寂多年的幻想。祖父又用极威严的目光把父亲赶到滩上去。
不知父亲从哪借来两本很厚的书,他背着祖父将书塞在渔具的尽底层。这才气呼呼地走向大滩。这些我都看见了,也许因为我怕惯了父亲的怒视,才没敢将要害告诉祖父。不过,我执著地要跟父亲一同到滩上去,父亲琢磨了半天,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我就怀着监视父亲的诡秘心理一路跟在父亲身后,提心吊胆地来到滩边。
父亲的心思果然不在钓鱼上。他几天才给钩换一次饵,钩上的青蛙常常已变得紫青或腐臭。有时,钩上的饵早巳被滩水涮得精光,父亲却仍歪在岸上有滋有味地看书。一次,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大着胆子提醒父亲:祖父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发火的……父亲则对我大骂:小兔崽子,滚回去,我他妈扇你!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父亲只是为了应付祖父才在他觉得祖父可能光临的时候换上一只新鲜的青蛙。父亲肯定有父亲的想法,因为父亲知道就是那大鱼赏脸咬了他的钩,他也没有能力最终把大鱼拉上来。父亲从前已在这事上丢尽了面子,他当然最了解自己面对钩上鱼时的状态。所以对父亲来说,还是没有鱼咬钩为好,最好能平平静静地混过夏天。我充分肯定父亲怀有这种无能心理后;气愤也渐渐消失了许多,接着,心中充斥着无可奈何的绝望……我也不想让祖父再生这没用的气了,就没把我看到的事如实向祖父反映。
夏天就要过去了,热情满怀的钓手们熬红的眼睛里多多少少流露出些许遗憾的时候,那大鱼竟真的福音一样给了北大滩人一次机会。它终于咬动了钓手们数以百计的钢钩中的一把,而且咬的竟是我父亲那把无精打采的蔫钩!这简直是上帝在和我们家族开国际玩笑!
那条大鱼咬钩老半天,父亲才懵懵懂懂地感到些什么。还是由于周围汉子们狼一样的提醒:狗鸟,你的钩!你的钩,妈的!喊声激动而气愤。
胡二勇子急得直跺脚,眼睛都紫了。可是他不能破北大滩的规矩,只能牛一样憋足了火气。汉子们不知不觉中已扔下各自手中的钓绳,他们盯着我父亲的眼睛也都在热烈地燃烧。他们似乎在准备如何再接受一次莫大的悲憾,看看我父亲这个草包此次如何葬送这个价值连城的机会。祖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我和祖父也只能焦灼地站在一旁观望。我不知道祖父的心情比我的紧张多少,只是感到祖父领我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我都疼哭了,他还不知道……
父亲犯了几次汉子们看来是的鱼大忌的明显错误,每个动作都显得惊慌失措。要不是那大鱼咬了死钩,早就脱钩了。父亲哆哆嗦嗦放完地上有些杂乱的钓绳时,大鱼仍然飞速向外滩冲刺。他没有能力极迅速地在钓绳的末端接上备用绳,而钓绳的末端的钢圈旋即就要跃入水中……父亲只好模仿着以往的钓手,将钢圈胡乱地叼在嘴里向滩里猛跑猛游……可是父亲没有以往汉子游得那样快,而且大鱼体力正盛,没坚持多久,就见父亲慢慢往回游来。
见父亲的回游之慢,很多人以为父亲拉住了大鱼。直到他上了岸,人们才发现,他手中根本没有绳子。不是他拉豁了大鱼的腭骨,而是大鱼挣脱了他嘴里咬着的钢圈!
父亲爬上岸之后,伏在地上紧着咳嗽,肯定是让水给呛的。祖父失望的眼神几乎囊括了天地间所有的憾事,拉着我那只手无力地松开了。我木木地想:父亲平时对我那股英勇劲头哪里去了呢?父亲啊,只要你能为咱家争口气,回家打死我我都高兴啊,父亲!
人群死气沉沉地向归途挪去,人们扫兴得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我和祖父极沮丧地跟在人群之后。我没再回头看父亲,我好像在心中恶毒地骂着父亲,骂得难听而真切。哗哗啦啦的滩水向人群宣告:此年钓鱼大事到此为止。
父亲又一次在北大滩出了名,我家族的声誉更加狼狈。祖父当天下午就不能下地了,日夜不断地咯血。
父亲一声不响地陪在祖父身边那些天,让我看到了世界上最无奈的形象。我实在承受不了父亲那种可恨的无奈表情,常常一个人孤独地来到大滩上静坐。这时,夏日那青青的水草和肥绿的滩水已在北方初秋的风里消失殆尽。草丛中,一只负伤的蛤蟆正从一个水洼爬向另一个水洼。我突然觉得那蛤蟆艰难的举步如我沉重的童年。
生活需要每个人去为之奋斗。可是我的父亲,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呢?我多想没有你这个父亲,可是你已经武断地当上我的父亲了!我童年的心灵曾在北大滩荒凉处怒吼。
就在当年秋天,北大滩人都不再幻想那条大鱼,都话里话外蔑视我父亲,衡量我父亲和赵干巴谁比谁更恶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