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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夹几筷子菜,就圪蹴在门口吃,也不能细细地品尝出这饭这菜的滋味。偶尔两个人的目光无意间触着了,都赶紧把眼睛转开去,做公公的怕儿媳妇骂自己老不正经,做儿媳妇的心里也好像有什么事怕他看见了。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似乎都嗅到了某种隐约不安的气息。
岳太平躺在方梅给他浆洗得千干净净的被子里,就是睡不着。儿子一走,这屋里就少了折腾的声音,四周寂静得仿佛这屋里没有一个人似的。隔壁房里,连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想翻身了,突然想到在黑暗中躺着的儿媳妇,也赶紧就侧着身子不动弹了,生怕弄出了什么响动让那边的人疑心。两个人只隔着一堵墒呢。但脑海里却会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姑娘睡觉的样子。他没见过方梅是怎样睡的,可就是要想,一个念头冒出来,就赶也赶不走了。怎么就不老呢?他现在是盼着自己快一点儿老了。他的手触着了自己的胸脯,胸脯硬得就像两块窑
砖,一摸,它就抖擞起来,仿佛一只猛兽在里面低声吼叫。他赶紧把手拿开了,去揪自己的胳膊、腿肚子,他想让自己疼一下,娘卖的老不死的。他用力揪,使劲捏,身上却没有一块多余的肉,硬朗,坚韧,跟装了弹簧似的,你使多大的劲,它就用多大的劲给你弹回来。
岳太平实在没一点儿办法了,他就在心里咒骂儿子。
油麻菜籽刚打完,水生终于寄了一封信回来。
信是写给方梅的。但方梅不见得有多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吃饭时,岳太平端着饭碗,又圪蹴在门口扒拉时,方梅看着他的后脑勺静静地说了一句,爹,水生来信了。
岳太平想,娘卖的肯定是在南边混不下去了,算计着这家里刚打了油麻菜籽,要给他寄钱去呢。他没吭声,皱起眉头等着方梅说下文。
方梅又轻声说,他在南方找到事做了,让我也去呢。
岳太平扒拉着的筷子就停下了。停了片刻,他回过头来对儿媳妇说,去吧。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里胀满了沉默。
这天晚上:岳太平终于获得了安静。又是一个月夜,从窗棂间望去,月光是那样明亮,可以望得很远。天地间的一切都像在静止的水面上发着光。他想象不出南边的遥远,太远了,儿子的模样他也想不起来了,像一个梦中的幻影。媳妇也要去那地方了,很快也会变得像一个梦中的幻影了。以后的日子,就得靠自己一个人来过了,一个人来慢慢对付了。也好呢,都走吧,都走到让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也就可以轻轻松松过几天日子了。地不会走,地是实实在在地还守着他的。有块地在身边搁着,他的心里就实在。儿子走,就是心里没有这块地呢,就虚得慌,就去想那些渺茫的没有影儿的事。媳妇也要走了,似乎也觉得有什么好事情在前头等着她。他呢,想什么呢,一个庄稼人,只要屋不漏雨,人不生病,猪牛鸡鸭都不发瘟,就是他想要的好日子了。平平淡淡的,不慌不忙的,把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到老了,有个人给你送终,十十分分就是一种福气了,就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值。
早晨起来,岳太平感觉到自己迅速变了模样,他可以面对自己的这个儿媳妇了,可以正眼看她了。他看她时,目光里充满了一个老父亲的慈祥。方梅也起得早,已经梳洗打扮完了,但她像一夜都没有睡好,眼圈儿发青。他把一卷用布包着的钱掏出来,递过去,说把这个都带上,家里也就这些了,你第一次出远门,路上要多加小心……
方梅不接,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声音细得像蚊子,我不去了。
岳太平听了反而一阵紧张,不去了?
不去了,我走了,这么多的地,您老一个人怎么种得下啊?
岳太平朗声笑道,你个傻丫头,爹就一个人了,还种那么多地干什么,能种多少就种多少。你还年轻哩,你该过你们年轻人的日子哩。我琢磨那小子捎信让你去,怕是还干得挺不错呢。去吧,啊。
方梅说我不去,我喜欢种地。
岳太平还要说什么,方梅一扭身,从廊檐的横梁上摘下了锄头,下地了。他看得出,方梅是下了决心不走了,为了下这个决心,她肯定是想了一夜。她想了一夜还是决定不走。岳太平就知道,他是劝她不动了。有的人是一辈子也走不了的,地会死死地拉住他。地舍不得他走。这个丫头也有股倔劲呢。他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里的另一种东西,鲜明地浮现起来,他觉得这个丫头不像是方孝国生的,像是自己生的。他第一次觉得方梅就是自己的亲生闺女哩。
割完油菜,就该栽辣椒了。辣椒好卖,值钱。方孝国原来种的那片地,养了几个月也出了些精神,有些耐不住寂寞了。地里长出了一片野蒿于,蟋蟀也开始在那里叫了,蚯蚓也开始在那里爬了。一只青蛙从不远处的草丛里跳了起来,呱地一鸣。岳太平怔了怔,随后就笑了。这地可以种了呢。一块地里有了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就说明她已、经活了过来。方梅决定不走了,岳太平的精神又抖擞起来,他打算把两块地都种上,种好,他觉得不这样做就对不起方梅这丫头。
那把犁辕有些老了,岳太平把后院的桑树砍了,要做一把新的。桑树是长得极缓慢的树种,也就长得极结实,连火也烧不燃。后院里的这棵桑树,还是他爹种下的。上一辈种下的桑树,都是留给这一辈的。有的桑树长了一辈子,才能长成一把犁辕。岳太平砍了父亲种下的桑树,自己也种上了一棵。他知道,等这棵桑树长大了,做得一把犁辕了,他的孙子就能种地了。那时自己还在吗?岳太平一边给新打的犁辕抹着桐油,一边想着很久以后的事,想得好像飞到了云端,高远而又缥缈了。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吧。死其实是很美的一件事呢。一个农人一辈子熬到头,不说死了,说是享福了。
方梅说她喜欢种地,这丫头像是找到种地的感觉了。岳太平在前边刚把一块地平整妊。,她仿佛信手就把地变绿了。她连干活也显得轻盈苗条,像个百花仙子。岳太平知道,栽辣椒苗是很累的活儿。先得把苗育好了,一株一株地移栽。辣椒就是这脾气,撒在地里它不长,不发芽不结果。它就喜欢有个人把它挪动一下。各样的庄稼有各样的脾气,岳太平种了大半辈子地,也还没有一一摸准呢。在这片严肃的沉默寡言的土地面前,光靠琢磨是琢磨不透的。这是一门很深很大的学问。能够把一块地种好的农人,得有慧根,又需要心情。把一块地一种再种,除了种地还是种地,没有慧根和心情是种不下去—的。健水生,他就没法把地种下去。他就是不去南边,也会去东边北边。人活在世上都要吃口饭,这天下之大,不种地也未必就会饿死。那么多的人都没种过地,也不见得就有谁饿死了。但他们永远无法懂得暗藏于土地深处的美妙。当土地把一朵花、一枚果子高高地举起来,就像自己的女人把她生下来的—个孩子抱给丈夫看时,他们不知道这个农人内心里是如何感动和骄傲。
岳太平发现,一直不停地栽着辣椒秧苗的、儿媳妇好像并不觉得累。她偶尔还会笑—下,仿佛从这片土地上又得到了一点儿神秘的启示。种地种不出好日子,可能种出好男人好女人。瞧这丫头,和刚嫁过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了,那张原来略显苍白的脸,现在看上去格外红润,被日光照亮的皮肤也闪耀出了健康的色彩。这色彩是从土地和热烈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她已经很像是一个庄稼人了。就是不干农活时,她走路的姿式、步伐、手势,也都带着地里劳动的痕迹。真正的农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你都知道这是一个从土地上过来的人。种地种到岳太平这个样子,你已经很难把一个人和一片土地分开了,人和土地浑如一色,已经足真正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方梅不觉得累,但做公公的却生怕她累了。他想儿媳妇已经有了,这样长久地弯着腰干活会委屈了自己的小孙子。一双眼睛也就有意无意地从儿媳妇的肚子上掠过去。方梅敏感地注意到了公公投向她的视线,脸上飞起一片潮红,艳美极了。岳太平也感觉到脸颊发热,但他还是劝方梅,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方梅擦擦额头。头上的汗水慢慢地落下来。
八
蚰蚰儿的声音叫得很响了,一起一落,有板有眼,相隔几个月,地里的变化真不少啊!蛐蛐儿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