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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也是一块石碑,但比起祖太爷这一块小多了,接下来就是水泥的了。最近的一块是用红漆写在竹片上的,不用挖,就随随便便地插在地头,日晒雨淋的,油漆很快就斑驳了,看上去像是古墓里挖出的一片竹简。土地好像变得越来越轻了啊,越来越像是一种应付了啊。岳太平还记得,他父亲手里立下一块地界碑,是十分庄重的一个仪式,要放鞭炮,要请响器班子吹奏一阵,还要办几桌酒筵,请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来给石碑开光。就好像是天大的事啊。现在却很随便了,有好些地荒在那里也没人要了。地突然显得多了起来。没见地球变大啊,地怎么突然就多了呢。
水生看着爹把那截断碑埋好了,一层层地掩上土,用脚板踩踏实,又拿锄头把地平整了,疏出垄沟了,看上去没一点异样了,没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块断碑了,过一会儿他们自己也不会知道这断碑是埋在哪儿了。水生看见爹那十分庄严的表情,不禁好笑,这东西埋在地底下还有什么用呢。其实岳太平也知道这块石碑埋在地底下没有什么用,可埋下去了,就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一件事,心里就有了一种很稳固的东西,又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被某种暗藏着的东西深深理解了。
父子俩干了几日,终于把一块地平整好了。好大一片地,有几十亩啊。几十亩地舒舒展层的,一眼望过去,望不着边际,这时你才能感觉到土地的辽阔与惆怅。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默默地真实地袒露着自己,似乎怀着某种神奇的使命。但这个时候还不能下种,还得
好好地养着她。土地不是牲口,不会叫唤,可她也饿呢。她把嘴一咧开你就知道她饿呢。岳太平领着儿子在田埂上转悠着,同这么广大的土地一比,人就小了,那转悠着的父子俩,就像两只欢快地游动的蝌蚪,摇头摆尾的。
岳太平对儿子说,明天该下肥了。
四
这天半夜方孝国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撇着半棵烟。
方孝国不想死。他当村长时是一条汉子,他不当村长了,也要让那些把他选下来的人们看看,他还是一条汉子。不就是个破村长癖,你们不让我干,老子还不想干了。他以一声威严的于咳告别了自己的政治舞台,琢磨着弄块好地,种出点儿花样来。他看上了岳太平那块地,在下台之前就弄到手了,没成想一下台,他自以为安排得稳妥了的事又一件一件地给翻了过来,自然也包括了岳太平那块地。方孝国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得了那种病。他在台上时,自然没少挨咒,咒也就是用这种病咒他,他无所谓,咒就咒吧,没见过有谁被咒死的。这次上县医院里一查,才知道这病是早就上了身的。这让他感到十分委屈,他觉得自己真是被村里人咒出病来的。
他回来了。既然是治不好的病,他还住在那里白耗灯油干嘛,回来等日子吧。他不想让村里人知道他得了病,可一回来,看见人人都用怜悯的眼神打量他,他就知道了,现在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们了。方孝国心里恨啊,你要死了,他们却好好地活着,他觉得他们是在羞辱自己。哪怕是看见了一条生气勃勃的牛,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他也又妒又恨。他已经无法容忍这个世界上一切活着的东西。
方孝国投躺在床上等死,他得找点事儿干干,让每个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每天一大早,他就咳嗽起来,我还活着呢。这咳嗽声无疑就成了每个人一天生活的开始。村民们总是在这种垂死般的咳嗽声中醒来,都觉得怪别扭的,一整天都不舒服。等你把大门打开,就看见方孝国了,他那转动不灵的身体,虽然再怎么努力也恢复不到当村长时的形象,可你还是立刻就会想到,这个人是当过村长的。他看着你时,你会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忍禁不住就会打一个寒战。
方孝国每天就这样在村里到处转悠。
他会悄悄地跟在一个自己曾经睡过的女人后面,像个幽灵似的一直跟着。你觉得了什么,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他却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了。但你不会忘记他,你反而会更清晰地把他记起来,在梦里梦见他。有时候他又会大声地呵斥一条狗,直到那条狗发出惊恐的吠叫声,直到全村的狗都不明真相地疯狂叫起来,他又感到自己很无辜,仿佛这些狗是无理取闹,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
夜里他也不让自己安宁。他只在床上象征性地躺一下,就会摸下床,这里翻翻,那里弄弄,像只耗子似的开始折腾。偶尔他还会穿上早就预备好了的寿衣寿帽,爬进棺材里去躺一会儿,体验一下做鬼的味道。
更多的夜晚他则会走进女儿的房间,这时,女儿已经枕着自己的一只裸露的手臂睡熟了,另一只手放在被头边上,手指轻柔地抓着被头。女儿好像有点儿胆怯,她在深深的睡眼中也想要抓住点儿什么。方孝国有点儿吃惊,但他很快就变得像一只老山羊那样安详起来,伤感起来,他把目光从微明的夜色里缩回,退了出来。手背上一凉,大概是落泪了吧。他的泪水都是冰冷的了。
鸡叫头遍时方梅被冻醒了。早春的夜晚还挺冷呢。醒了,就觉得这屋子里有些异样。她壮了壮胆,想去看看爹怎样了。她开门时,仿佛有什么东西把门顶住了。她费劲地把门往外推,那边的东西也好像较着劲,门就处在了一种对峙状态。她把力气又使大了一些,门开了,爹像半截树干似的倒了下来,嘴角那—点火烬,悄没声息地亮着。她伸手一摸,那身体却已冰凉了。
这个早晨,村子里显得格外安静。谁都没听见方孝国那嘶哑的挑衅的咳嗽声,全村人不约而同地睡了个早床。岳太平卸了门栓,打开门,已是满天灿烂的阳光,天气晴朗得连远处的一只蜜蜂在飞都看得见。娘卖的怎么没点儿动静天就大亮了呢。岳太平咕哝了一声,这时就看见方梅穿着一身白服,戴着孝巾,以一种令人难受的缓慢步伐走了过来。
岳太平只看了一眼,就对站在他背后系裤带的儿子说,方孝国死了。
水生说你不早就盼着这一天嘛!
说着朝他爹的后脑勺盯了一眼,把裤带一勒,扎得皮带扣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他俯下身去拎鞋跟时,从父亲两条叉开的腿缝里看见方梅像一朵白云似的飘过来。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方梅像是倒着在走,但并没看见她脸上有什么悲伤的表情,也没别的什么表情,脸白白的,和她身上穿的孝服一样。在离岳太平两三步远的地方,方梅站住了。
方梅说,叔,我爹死了。
岳太平站在那里没动,保持着肃穆。
方梅一个深的弯腰,双膝就跪下去了,额头叩在门前的青石阶上,发出三下低沉的响声。
叔,你得帮帮我啊。方梅喊了一声。
岳太平浑身一颤,水生已经枪在他爹的前面把方梅搀了起来,方梅就软在他的臂弯里了,一头被白孝巾扎着的头发在低下去磕头时就散开了,被风吹得满脸都是,已经泪流满面了。水生握着了她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了水生,像,是有点儿支持不住了。水生半拥着方梅,冲他爹吼了一声,你还要方梅再给你下一次跪?
这话很重,砸得他脑袋一沉。岳太平不敢正视儿子那一双瞪得血红的眼睛,也不敢去看方梅那悲戚的脸。他把头勾下了,低声说,你扶方梅先回吧,我把牛喂了,就去。
方孝国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漾,是岳太平给他洗的。他把门关严了,用一条白毛巾捂住嘴鼻,把方孝国从里到外的脏衣服一件一件地剥了下来,又一件件地扔在门角里。这些衣服再也不会有谁穿了,将会点火烧掉。方孝国现在是一丝不挂了,像一只剥了皮的猴子又瘦又小,两边的腮帮子都可笑地塌陷着,微微咧开嘴,露出了一副很胆怯很讨好他的媚态。娘卖的就这么个东西啊。可就是这么个东西,却把这一村的人折腾了几十年,想想,这村里的人,谁不在心里咒着他呢。连那会叫唤的牲口,连那不会叫唤的地,谁不恨着这么个东西。岳太平想起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方孝国压得伸不直腰的日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想起女人时他眼圈就红了,忍不住就在方孝国干巴巴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方孝国立刻就把屁股扭了几下,扭得跟个娘们似的。岳太平本来是想狠狠折腾折腾这东西的,看了方孝国这样子他心又软了。他用温水把这亡人的身体一遍一遍地搓洗干净了,连脚趾缝里的水